第八章

一個蘋果

出樂園城大約二十英裏,離日出城隻有十五英裏的路程時,馬車夫比爾達·羅斯突然勒住了馬。

鵝毛大雪下了一天。平地上的積雪八英寸厚。餘下的路程都是崎嶇不平的山道,即使白天行車都難免不出事故。

“現在大雪和夜色把這些險情給蒙蓋了,再往前趕路根本不能考慮,”比爾達·羅斯這樣說。

因此,他勒住了四匹健壯的馬,把他那明智的推論傳達給五位乘客。

法官梅尼菲立刻跳下馬車。他在人們的心目中好像茶具中的銀盤子一樣,總是處於領導的和首要的地位。

在他的啟發下,三個同車的乘客也下了車,準備隨時去探路,譴責,反對,屈服,或者繼續上路,全憑他們頭子高興怎樣去支配了。第五個乘客是位年輕婦女,她留在車子裏沒有下來。

比爾達把馬車停在第一道山脊的隆起部。路邊是兩道參差不齊的黑色木柵欄。離那道較高的柵欄五十碼遠,有一幢小房子,在白茫茫的積雪中像是一塊黑斑。

法官梅尼菲和他的部下由於下雪和緊張,仿佛孩子似地鬧鬧嚷嚷地向那座房子跑去。

他們呼喊,敲打門窗。屋裏不好客的岑寂使他們感到不耐煩;他們便向不牢固的障礙物發動進攻,硬闖了進去。

呆在馬車上的人聽到那座遭到入侵的房子裏傳出碰撞聲和叫喊聲。沒多久,裏麵透出了顫動的火光,越來越旺,燒得明亮歡快。

接著,興高采烈的探索者們冒著大雪跑回來。法官梅尼菲宣布他們的困境有了解救,他的聲音比號角還要響亮,幾乎可以和管弦樂隊的音量相比。

他說,那座屋子隻有一個房間,沒人住,也沒有家具;可是有個大壁爐;他們還在後麵的屋裏找到許多次好的木柴。

這一來,躲避寒夜的宿處和取暖就有了保證。讓比爾達安心的是,房子附近還有一個馬廄,雖然年久失修,但還能湊和使用,閣樓上還有幹草。

“先生們,”在趕車座位上把大衣和車毯裹得嚴嚴的比爾達嚷道,“替我把柵欄上的木板卸下兩塊,我就可以把馬車趕進去了。那是雷德魯斯的小房子。我原想我們準在它附近。雷德魯斯八月份給送進了瘋人院。”

四個乘客向頂上積雪的柵欄撲去。馬匹在吆喝聲下把車子拖上斜坡,到了那座被仲夏的瘋狂奪去主人的建築物的門口。車夫和兩個乘客開始卸馬。法官梅尼非打開車門,脫掉帽子。

“加蘭小姐,我必須聲明,”他說,“我們不得不中止旅行。車夫斷言,晚上走山路的風險太大,簡直不容考慮。形勢要求我們在這座房子裏住一晚。除了暫時不便外,我希望你不必有所顧慮。我親自檢查了那座房屋,發現至少有避寒的條件。我們一定盡可能地照料你。讓你舒服。現在允許我扶你下車。”

這時,另一個乘客走到法官身邊來。他是在小巨人風車公司裏工作的,姓鄧武迪;不過那沒有多大關係。

在從樂園城到日出城的短短路程中、旅客們不需要十分清楚彼此的姓名,即使完全不知道也無所謂。

不過,想同法官麥迪遜勒·梅尼菲分庭抗禮的人理應有一個姓名的釘子,好讓名譽之神掛上花環。因此,這個靠民吃飯的人輕快地高聲說:

“看情形你得下車啦,麥克法蘭太太。這座小房子固然抵不上帕爾默大旅店,不過可以避風雪,走的時候也沒有人搜查你的手提箱,看你有沒有把他們的匙子帶走當作紀念品。我們已經生了火;我們會替你安排得舒舒服服,不讓你的腳受潮,我們會把耗子趕跑,總之,沒問題,沒問題。”

有兩個乘客被馬匹、馬具、大雪和比爾達·羅斯的譏刺的命令搞得暈頭轉向,其中一個在混亂的義務勞動中高聲嚷道:“喂!你們把所羅門小姐送進屋裏去,好嗎?嗨,喂!該死的畜牲!”

這裏還得囉嗦幾句:從樂園城到日出城這麼短的旅程中,正確的姓名完全是多餘的。

當法官梅尼菲向那位女乘客自我介紹時(他的年齡和聲望允許他這樣做),她甜蜜地輕聲報了一個姓,其餘的男乘客根據各人不同的聽法,有了不同的理解。

在當時必然發生的不無妒忌的競爭狀態下,各人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在女乘客那方麵來說,如果重新聲明或更正,即使不被人誤會為她想獲得更深一步的交情,也顯得斤斤計較。

因此,她一視同仁地讓人家稱呼她加蘭,麥克法蘭,或者所羅門,並沒有表示不滿。

從樂園城到日落城總共不過三十五英裏。在這麼短的旅程中,憑“流浪的猶太人”的手提包起誓,“旅伴”這個稱呼也就夠了。

沒多久,這一小群旅客在熊熊的爐火前快活地圍坐成半個圓圈。馬車上的毯子、座墊和能取下的東西都被搬來用上了。

女乘客在壁爐側邊、弧線的一端就座。她雍容華貴地坐在那兒,仿佛登上了臣民們替她準備的寶座。她身下是馬車座墊,背靠空木箱和空木桶,那上麵蒙了毯子,擋住門窗縫裏鑽進來的寒風。

她那雙穿著暖和的鞋襪的腳伸向可親的爐火。她的手套已經脫去,但仍舊裹著一條毛皮的長圍脖。搖曳的火光照亮了她那半掩在圍脖裏的臉……一張年輕的、充滿女性嫵媚的臉蛋,眉清目秀,安詳寧謐,流露著對無懈可擊的美貌的自信。

騎士精神和男子氣概競爭著討她的歡心,使她舒適。她仿佛也接受了他們奉獻的殷勤……不像一個受到追求和照顧的女人那樣輕浮;不像許多受寵若驚的女人那樣顧影自憐;也不像牛接受幹草時那樣漠然無動於衷;而同自然界固有的計劃完全一致……有如百合花攝取那注定要使它清新的露珠時的情形。

外麵狂風怒號,細雪從縫隙裏鑽進來,寒氣圍攻著六個落難者的背脊;盡管如此,那晚的風雪卻不缺乏擁護人。

法官梅尼菲是暴風雪的律師。氣候委托他陳述,他特別賣力地進行辯護,要讓那些待在寒冷的陪審席上的夥伴相信,他們所處的地方是一個遍地玫瑰,和風徐來的涼亭。

他找出許多俏皮風趣的奇聞軼事,雖然不夠莊重,可是很受歡迎。他的興致不可抗拒地感染了別人。

大夥趕緊各盡所能,來促進歡樂的氣氛。甚至那位女乘客也被打動了。

“我認為這樣相當可愛。”她說,聲調徐緩而清脆。

每隔一個時候,總會有一個乘客站起來,詼諧地探索這間屋子。可是雷德魯斯居住過的跡象已經找不到了。

大夥七嘴八舌地要求比爾達·羅斯講講這個曾經隱居在這兒的老頭的故事。

現在,車夫的馬匹已經安置好了,他的乘客們仿佛也定了心,他自己便恢複了平靜與禮貌。

“那個老家夥,”他很不尊敬地開始說,“把這座房子糟蹋了二十年光景。他從來不許人家走近。每逢馬車經過時,他總是縮回頭,砰地把門關上。

“毫無疑問,他腦瓜子裏出了毛病。他一向在小泥口的山姆·蒂利的鋪子裏買食品和煙草。

“八月裏,他披了一條紅被子跑到那兒,對老山姆說,他是所羅門國王,還說是王後要來看他。他把所有的錢都帶了去……滿滿一袋子銀幣……把它扔進山姆的水井。‘如果她知道我有錢。’

雷德魯斯老頭對山姆說,‘她就不來啦。’

“人們聽到他對女人和銀錢有了那種看法,就知道他發瘋了;因此把他送進了瘋人院。”

“他生平有沒有什麼浪漫史,促使他過這種孤獨的生活呢?”一個開代理行的年輕乘客問道。

“沒有,”比爾達說,“我可沒有聽說過。隻不過是普通的小麻煩。據說他年輕時,在他犯紅被子病,取消自己的經濟資格之前,他同一位年輕小姐有過愛情之類不幸的事兒。浪漫史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

“啊!”法官梅尼菲聲容並茂地說,“毫無疑問,一件單相思的案子。”

“不,先生,”比爾達接著說,“不盡然。她根本沒有同他結婚。樂園城的馬默杜克·馬林根有一次碰到從雷德魯斯老頭家鄉來的人。

“他說雷德魯斯原是一個很不錯的小夥子,不過如果你踢他的口袋,你聽到的不會是錢幣聲,而隻是一副袖扣和一串鑰匙的金屬聲。

“他同那位年輕小姐訂過婚……她大概叫艾麗斯吧……我記不清了。據說她是人們會搶著替她付車錢的那種姑娘。

“唔,後來鎮上來了一個有錢而大方的小夥子,他有馬車、礦山股票和空閑。艾麗斯小姐雖然已經有了主,可是和那新來的家夥交往頻繁。

“他們互相拜訪,還碰巧一起去郵政局,產生了一些往往會促使姑娘們退還訂婚戒指和別的禮物的事……正如詩人所說,造成了‘贓物上的裂縫。’

“一天,人們見到雷德魯斯同艾麗斯小姐站在門口談話。接著,他抬帽行禮後走開了。據雷德魯斯家鄉來的人所知,鎮上的人此後再也沒有見過他。”

“那位年輕小姐怎麼樣了呢?”開代理行的年輕人問道。

“沒聽說。”比爾達回答說。“我聽到的故事就到此為止。”

像匹瘸腿的老馬,任你怎麼鞭策,它再也不往前走了。

“一件非常悲慘的……”法官梅尼菲正要評論,他的話卻被更高的權威給打斷了。

“一個多麼可愛的故事!”女乘客說,音調像笛子一般悅耳。

屋子裏靜默了好一會兒,隻聽得外麵的風聲和爐火的劈啪聲。

男人們都坐在地上,隻墊了一些零碎的木板和膝毯。使地板那不好客的表麵稍稍緩和一點。

在小巨人風車公司幹活的人站起來,走了幾圈,遛遛腿,舒散舒散按痛的筋骨。

突然間,他發出一聲得意的呼喊。他手裏高舉著什麼東西,從屋子一個滿布塵埃的角落奔回來。

他手裏拿到的是一個蘋果……一個漂亮的、有紅色斑點的、茁壯的大蘋果。那是在角落裏一個高木架上找到的。不可能是那個被愛情毀掉的雷德魯斯的遺物,因為它還是那樣新鮮完好,說它從八月份起一直就擱在那個黴臭的架子上的假設根本不能成立。準是最近有什麼露營的人在這所荒廢的房子裏吃飯,遺忘在這裏的。

鄧武迪……他的功績給了他再次揚名的資格……在落難的夥伴麵前誇示那隻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