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看病
於是,我去找大夫了。
“你從學會喝酒到現在有多長時間了?”他問道。
“哦,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回答說。
他是個年輕的大夫,大約三十歲左右。他穿著淺綠色的襪子,他長得很像拿破侖。我也挺喜歡他的。
“現在,”他說,“我讓你明白酒精對血液循環所起的作用。”我聽的好像是“循環”,不過也可能是“廣告”。
他把我的袖管翻上去,拿出了一瓶威士忌,然後讓我喝了一杯。他更像拿破侖了。我開始更喜歡他了。
接著,他用壓力布裹在我的胳膊上,用手指按住我的脈息,捏著一個橡皮球,眼睛盯著像溫度計似的儀器。
這時,水銀柱開始上下跳動。似乎沒有停過;但大夫說表上是二百一十七,或者是一百六十五,或是其他數字。
“嗬,”他說,“你看到酒精的作用了吧。”
“太棒啦,”我說,“不過你認為這次試驗夠了嗎?我覺得挺有意思。我們再試試另一條胳膊吧。”但是他不幹。
隨後,他捉住我的手。我以為自己大概得了不治之症,他要和我告別。然而他隻用一枚針在我指尖上猛紮一下,擠出一滴血,同粘在卡片上的許多像五毛錢撲克籌碼似的東西加以比較。
“這是血紅蛋白試驗。”他解釋說。“你的血色不對頭。”
“是啊,”我說,“我知道應該是藍色;不過我們這個國家的血統很混雜。我祖先中間有幾個是騎士;可他們同通塔基特島上的一些人混熟了,所以……”
“我指的是,”大夫說,“紅色太淺了。”
“哦,”我說,“那就不是婚姻匹配,而是顏色搭配的問題。”
接著,大夫使勁按我的胸部。他這麼幹的時候,我說不清楚地使我想起的是拿破侖,還是納爾遜民臉色陰沉,說了一連串凡夫俗子難免的病痛……大多數都以“炎”為結尾。我馬上先付他十五塊錢。
“你說的毛病中有沒有哪一種或哪幾種肯定會致命的?”我問道。作為與此休戚相關的當事人,我覺得應當表示一些興趣。
“全部都會。”他回答得很輕鬆。“但是它們的進展可以抑製。隻要經過精心治療,不斷治療,你可以活到七十五歲或者九十歲。”
我聯想到大夫的帳單,趕快表態說:“七十五就夠啦。”我又取出十塊錢,預付給他。
“現在的首要任務,”他大受鼓舞地說,“是替你找個療養院,讓你徹底休息一段時間,改善你的神經狀況。我親自陪你去,挑選一個合適的地方。”
他把我帶到卡茨基爾的一家瘋人院。瘋人院坐落在一個光禿禿的山上,隻有為數不多的常客才光臨那裏。
那地方滿目荒涼,唯有大小石頭,幾片未融的積雪和稀稀拉拉的鬆樹。
年輕的主治醫師倒非常可親。他沒在我胳膊上紮壓布就給了我一股興奮劑。
那時正好開午飯,他便請我們一起就餐。餐廳裏有二十來個住院病人,分坐在幾張小桌旁。
年輕的主治醫師走到我們桌前說道:“這裏有個慣例:我們的客人不把自己當作病人,而隻是來休養的疲倦的先生太太。不論他們有什麼小毛病,談話中絕對不提。”
陪伴我的大夫高聲吩咐女侍替我準備一些磷酸甘油酸石灰炒肉末、狗麵包、清泡騰鹽薄餅和番木鱉茶。這時,餐廳裏發出一種聲音,仿佛鬆樹林裏突然刮起了一陣暴風。
在場的人嘰嘰喳喳地議論開了:“神經衰弱!”……隻有一個鼻子靈敏的人是例外,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他說:“慢性酒精中毒。”我希望同他進一步認識認識。主治醫師轉身走了。
飯後一小時左右,他陪我們去工場……那裏離院部有五十碼遠。在工場負責照料客人們的是主治醫師的替角和助手……一個隻見兩腳和藍色運動衫的人。他個子太高了,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有沒有長著臉,不過盔甲包裝公司一定樂意雇用他。
“我們的客人們,”主治醫師說,“在這裏從事體力勞動……實際上是娛樂,從而消除他們過去的精神煩惱。”
這裏有車床、木工器材、陶工工具、手紡車、織布機、踏車、大鼓、蠟筆人像畫,大夥和鐵工銀爐,一應俱全,看來能引起第一流療養院裏自費瘋子客人們的興趣。
“在角落裏做泥餡餅的那位太太,”主治醫師悄悄說,“是大名鼎鼎的盧盧·盧林頓,那本名叫《愛情為何要愛》的書的作者。她現在做的事隻是為了在完成那部作品後讓腦子休息休息。”
我看過那本書。“她幹嗎不再寫一本,從中得到休息呢?”我問道。
你們看到了吧,我的病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麼嚴重。
“那位在漏鬥裏灌水的先生,”主治醫師往下說,“是華爾街的經紀人,他工作過度,累垮了。”
我扣好上衣的扣子,唯恐丟失錢財。
他指點給我看的另一些人中間,有玩諾亞方舟的建築師,看達爾文《進化論》的牧師,鋸木頭的律師,向那個穿藍色運動衫的助手介紹易生劇本的十分疲勞的交際花,睡在地板上的神經過敏的百萬富翁,還有一位抱著一輛小紅車在屋裏打轉的著名藝術家。
“你身體看上去很結實。”負責替我治病的大夫說,“我認為使你神經鬆弛的最好的辦法是從山上往下扔小石頭,然後再把它們揀回來。”
我拔腿就跑,大夫趕上我時,我已經跑了一百碼遠。
“怎麼回事呀?”他問道。
“是這樣的,”我說,“目前沒有飛機可乘。因此,我隻好到火車站,搭第一列不定時的,燒煙煤的快車回城裏去。”
“唔,”大夫說,“也許你是對的。這地方看來對你不合適。不過你需要休息……絕對休息和鍛煉。”
當晚,我到城裏一家旅館,對管理員說:“我需要絕對休息和鍛煉。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有活動床的房間,再派幾個服務員,在我休息時輪班把床抬高放下?”
管理員在指甲上有一塊汙跡,戴白帽子的高個兒使了個眼色。那人站起來,客客氣氣地問我有沒有見到西門口的灌木叢。我沒有見到,他便領我去,在門口從頭到腳把我打量了一番。
“我原以為你喝多了,”他相當和氣地說,“不過現在看來不是這麼一回事。你最好還是去看看大夫吧,老兄。”
一星期後,替我治病的大夫又量了我的血壓,但是沒有事先給我興奮劑。他的襪子帶些棕黃色,叫我看了不順眼。
“你需要的,”他下結論說,“是海濱空氣和夥伴。”“找個美人魚……”
我剛開口,他趕緊擺出專門家的架勢。
“我親自出馬,”他說,“帶你去長島海濱的清新旅館,照料你的健康。那是個安靜舒適的休養地,你去了很快就能恢複。”
清新旅館是海岸對麵島上的一家豪華賓館,有九百個客房。凡是不穿禮服去進餐的人都給轟到靠邊的餐廳,隻能吃甲魚和香檳酒的客飯。這個海灣是擁有私人遊艇的富翁們的落腳點。
我們抵達的當天,‘海盜號’正好停泊在岸邊。我看見摩根先生站在甲板上,一麵吃奶酪三明治,一麵羨慕地眺望著旅館。
話雖這麼說,這個地方卻賺不了什麼錢。因為誰都付不起他們的帳單。你要離開的話,幹脆留下行李,租條小快艇,在夜裏溜回大陸。
有一天,我在那家旅館的管理員桌上拿了一本旅館專用的空白電報紙,向我所有的朋友們告急,請他們寄錢來,好讓我脫身。
我的醫師和我在高爾夫球場上玩了一盤腿球遊戲,然後在草坪上睡覺。
我們回到城裏,我的醫師仿佛突然想起一件事。“順便問一句,”他說,“你感覺怎麼樣?”
“病情好多啦。”我回答說。
會診大夫的情況不同。他不能肯定是否拿得到診金,這就保證你能得到最精心的或是最馬虎的診治。
我的醫師帶我去看一位會診大夫。他作了錯誤的猜測,居然給我精心診治。我非常喜歡他。他讓我做一些運動。
“你後腦疼不疼?”他問。我說不疼。
“閉上眼,”他吩咐說,“兩腳並攏,使勁往後跳。”
我閉上眼往後跳,我的腦袋撞到浴室門沿上,因為那扇門開著,並且隻有三英尺遠。大夫感到十分抱歉。他忘了門是開著的。他走過去把它關上。
“現在你用右手食指碰你的鼻子。”他說。。
“在哪兒?”我問。
“在你臉上。”他說。
“我說的是我的右手食指。”我解釋說。
“哦,對不起。”他說。他重新打開浴室門,我從門縫裏抽出手指。我出色地完成了指鼻試驗後說:
“大夫,我不願意向你隱瞞症狀;我的後腦勺現在確實有一種近乎疼痛的感覺了。”
他不理會這個症狀,卻用一個最近流行的投幣聽音樂器耳機似的玩意兒來檢查我的心髒。我覺得自己成了民謠。
“現在,”他說,“你在屋子裏繞著桌子像馬一樣快跑五分鍾。”
我盡可能模仿一頭落選後的佩爾切隆良種馬。隨後,大夫沒有投入硬幣就聽我的胸口。
“我家族成員中沒有害馬鼻疽的,大夫。”我說。
會診大夫舉起食指,離我的鼻子有三英尺遠。
“瞧我的手指。”他命令道。
“你有沒有試用過皮爾氏的……”我開口說;但他迅速地繼續試驗。
“現在瞧海灣外麵。瞧我手指。瞧海灣外麵。瞧我手指。瞧我手指。瞧海灣外麵。瞧海灣外麵。瞧我手指。瞧海灣外麵。”這樣持續了將近三分鍾。
他解釋說:“這是大腦活動試驗。我覺得輕而易舉。我從沒有把他的手指當作海灣。
“假如他換一種說法,比如說:‘你裝作無憂無慮的模樣朝外麵眺望……或者更遠一些……把目光投向地平線的方向,也就是說,投向港灣水天相連的地方。”
然後說,“現在不妨回首……或者說,撤回你的關注,把它加在我屹然豎立的指頭上……如果這麼說的話,我敢擔保,隻有亨利·詹姆斯才能順利通過試驗。”
問了我有沒有脊柱彎曲的舅公和腳脖子腫大的表兄弟後,兩位大夫退到浴室,坐在澡盆邊上進行診斷討論。我吃了個蘋果,先瞧瞧手指,再瞧瞧海灣外麵。
兩位大夫神情嚴肅地出來了。更糟的是:他們像墓碑一樣,一言不發。他們開了一張飲食清單,我必須嚴格遵守。
凡是我聽說過可以吃的東西,清單上都有,除了蝸牛。事實上,我從沒有吃過蝸牛,除非它趕上我,先咬我一口。
“你必須嚴格按照清單進食。”兩位大夫說。
“假如我能吃到清單上十分之一的東西,再嚴格我也幹。”我說。
“其次,”兩位大夫接著說,”戶外空氣和運動也很重要。這兒有一張處方,會對你大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