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一個人交了四十年朋友,”湯姆少校近乎說教似地開始說,“經過水火風土的考驗,當你能給他一些小恩惠時,你自然是樂意的。”

(“為他挪用了七萬元的擔保品。”稽核想道。)

“鮑勃同我一起當過牧牛人,”少校接著說,他說得很慢,字斟句酌,若有所思,仿佛他關心的不是目前的緊要關頭,而是以往的舊事,“我們一起在阿利桑那、新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亞大部分地區踏勘過金礦銀礦。我們一起參加了一八六一年的南北戰爭,隻是在不同的部隊裏。我們一起打過印第安人和馬賊;我們在阿利桑那山區的小屋裏,被埋在二十英尺深的雪底下,一起挨過幾星期餓;大風天氣,連閃電都給刮得打不下來時,我們一起趕過牛群——哎,自從我同鮑勃在鋪記牧場的烙印營地認識以來,我們經曆了一些磨難。那時候,我們不止一次發現,在患難中必須互相幫助。那時候,交朋友必須忠實,並不是要得到什麼好處。也許你第二天就需要他支持你,幫你打退一群土人,或者替你在被響尾蛇咬傷的腿上綁止血器,騎上馬去搞威士忌。嗯,說到頭,這是有來有往的。如果你對待朋友不真心實意,你需要他的時候,你自己也會慚愧的。鮑勃這個人對待朋友遠不止這樣呢。他的好心腸是沒話說的。”

“二十年前,我在這個縣裏當警長,我請鮑勃做警官。那是在牛生意興旺之前,我們還沒有發財。我既是警長,又是收稅員,那時候我覺得很了不起。我給了婚,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一個四歲,一個六歲。縣政府隔壁有一座很舒適的房子,是縣裏免費供給我居住的,我逐漸積攢了一些錢。事務工作大多由鮑勃做。我們兩人都經曆過許多艱難危險,那時候可真快活。晚上窗外大雨傾盆,狂風怒吼,你卻呆在屋子裏又暖和,又安全舒適,知道你明天早晨可以平安無事地起身,刮刮胡子,聽人家稱呼你‘先生’。我的老婆孩子又是牧場上最了不起的,我同老朋友一起享受興旺和寧靜的生活,我想我是幸福的。是啊,那時候我是幸福的。”

少校歎了一口氣,有意無意地朝窗外望了一眼。稽核換了一個姿勢,把下巴支在另一隻手上。

“一年冬天,”少校接著說,“縣裏征收的稅款大量湧來,一星期裏,我沒時間去銀行存錢。我隻是把支票塞在一個雪茄煙盒裏,把現錢裝進一個袋子,然後往警長辦公室的大保險箱裏一鎖。”

“那個星期,我工作過度,快病倒了。我的神經不很正常,晚上睡了也不能得到休息。大夫對這種病有一個科學名稱,他給我吃了一些藥。這還不算,我心裏一直惦記著那些錢,睡覺時都放不開。其實沒有什麼可擔憂的,因為保險箱很堅固,開鎖的暗碼隻有鮑勃和我兩個人知道。星期五晚上,袋子裏的現款大約有六千五百元。星期六早晨,我像往常那樣去辦公。保險箱仍舊鎖著,鮑勃在桌子前寫東西。我打開保險箱,發覺裏麵的錢不見了。我立刻召集鮑勃和機關裏所有的人,把失竊的事聲張開來。使我奇怪的是,這件事對鮑勃、對我的影響都非同小可,而鮑勃卻好像無動於衷。”

“過了兩天,我們仍舊毫無線索。不可能是外賊偷的,因為保險箱是按照暗碼正常打開的。別人一定在說閑話了,因為一天下午,艾麗斯——那是我老婆的名字——帶了男孩女孩走了進來,她頓著腳,眼睛直冒火,嚷道:‘那些紅口白舌的家夥——湯姆,湯姆!’她昏了過去。我抱著她,呼喚著她。她慢慢醒來,垂下頭,開始哭了。自從她同湯姆·金曼結婚以來,這是第一次哭呢。那兩個孩子,傑克和齊拉,一向像虎崽子那樣頑皮,隻要讓他們到辦公室來,他們就撲在鮑勃身上亂爬,這時候也局促不安地站著,像受驚的鬆雞似地擠在一起。他們還是初次遇到生活中的陰暗麵。鮑勃正在桌上寫字,他站起來,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那期間,大陪審團正開庭,鮑勃第二天早晨去他們那兒坦白說錢是他偷的。他說這筆錢被他賭輸掉了。十五分鍾後,他們裁定他有罪,給我送來一張拘捕證,要我逮捕這個多年來同我一起,比兄弟還要親的人。”

“我照辦了。之後我對鮑勃說,‘那裏是我的家,這裏是我的辦公室,東麵是緬因州,西麵是加利福尼亞州,南麵是佛羅裏達州——在法院開庭之前,你盡管走動。你歸我看管,由我負責好了。需要你的時候,你會來的。’”

“‘多謝,湯姆,’他滿不在乎地說,‘我原希望你不要把我關押起來。法院下星期一開庭,如果你不反對,在這以前我想待在辦公室裏。如果不算過分,我還有一個要求。假如你讓孩子們時常到院子裏來玩玩,我將很高興。’

“‘為什麼不可以呢?’我回答說。‘他們盡可以來,你也可以來。你還是同平時一樣來我家好了。’你明白,內特爾威克先生,你不能認賊作友,也不能突然之間認友作賊。”

稽核並不搭腔。那會兒傳來了火車進站的尖厲的汽笛聲,。那是從南方到聖羅薩裏奧來的窄軌火車準點到站了——十點三十五分。少校接下去說:

“鮑勃還是待在辦公室裏,看看報紙,抽抽煙。我派了另一個警官代替他的職務。過些時候,這件案子引起的最初一陣轟動也逐漸過去了。

“一天,辦公室裏隻有我們兩個人,鮑勃走近我坐的地方。他臉色陰沉發青——當他通宵警戒印第安人或者趕牛群時臉色也是這樣。

“‘湯姆,’他說,‘這比警戒紅種人更難熬;比躺在沙漠裏離水源還有四十英裏時更難熬;不過我仍舊準備堅持到底。你知道我的脾氣就是這樣。如果你給我一個小小的暗示——隻消說,鮑勃,我明白,那就使我輕鬆多了。’

“我很驚奇。‘我不懂你的意思,鮑勃。’我說。‘當然,你知道隻要我辦得到,我願意做任何事情來幫助你。可是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湯姆。’他隻說了這麼一句話,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點了一支雪茄,去看報紙了。

“法院開庭的前一夜,我才弄清楚他的意思。那晚我睡覺時,又有先前那種頭昏不安的感覺。午夜左右我才入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站在辦公室的走廊裏,衣服也沒有穿整齊。鮑勃擒住我的一條胳臂,我們的家庭醫生攝著另一條,艾麗斯搖撼著我,幾乎要哭了。她沒有告訴我,便去請醫生,醫生來時,發現我下了床,不見了,他們便到處尋找。

“‘夢遊症。’醫生說。

“我們大夥回到家裏,醫生講了許多有關夢遊病人幹怪事的故事給我們聽。我出外一次,覺得很冷,這時候我老婆不在屋裏,我便打開一個舊衣櫃的門,拖出一條我見過的大被子。跟被子一起拖出來的是那袋錢,第二天早上鮑勃就要為偷它的罪名受到審訊判決。

“‘那袋錢怎麼會他媽的到這裏來的?’我嚷了起來,在場的人一定看到我是多麼驚訝。鮑勃恍然大悟了。

“‘你這個老混蛋,’他說,恢複了從前的神氣,‘我看見你放在那裏麵的。我看見你打開保險箱把它取出來,我便跟著你。我從窗子外麵看見你把它藏在衣櫃裏。’

“‘那你這個該死的垂耳朵、綿羊頭的山狗,你幹嗎說是你拿的?’

“‘因為,’鮑勃簡單地說,‘我不知道你當時是處在睡眠狀態。’

“我看他朝傑克和齊招待住的屋子瞥了一眼,我便明白,從鮑勃的觀點看來,交朋友是什麼意思了。”

湯姆少校停住了,又朝窗外瞥了一眼。他看見國家畜牧銀行裏有人把黃顏色的窗簾拉下來,完全遮住了前麵的大玻璃窗,雖然這時候太陽還沒有照射到,沒有必要拉窗簾來擋住陽光。

內特爾威克在椅子上坐坐端正。他雖然不感興趣,卻還是不厭其煩地聽完了少校的故事。他覺得這個故事同當前的情況毫無關係,更不可能對這件事產生什麼影響。他想,這些西部人未免太感情用事,沒有生意頭腦。他們實在應該提防他們的朋友。少校顯然已經講完了。他說的話並不解決問題。

“我可不可以請問,”稽核說,“對於這些失竊的擔保品,你還有什麼直接有關的話要說?”

“失竊的擔保品,先生!”湯姆少校突然在椅子裏轉過身,他那雙藍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稽核。“你這是什麼意思,先生?”

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捆用橡皮圈箍住的紙張,往內特爾威克手裏一扔,站了起來。

“擔保品全在這裏,先生,每一張證券、公債和股票。你數現金的時候,我從票據裏抽出來的。請你檢查吧。”

少校又帶路回到銀行營業室裏。稽核跟在他後麵,有些吃驚、困惑和惱怒,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覺得自己上了當,雖不能說是受了騙,但仿佛被玩弄,被利用了,之後又被一腳踢開,而他自己卻莫名其妙。也許他的職務地位也受到了不夠尊敬的愚弄。但是他抓不到把柄。把這件事打個正式報告將會鬧笑話的。而且,不知怎的,他覺得現在弄不明白,以後也永遠弄不明白。

內特爾威克冷淡地、呆板地檢查了擔保品,發現它們同票據完全符合。他拿起黑公事包,起身告辭。

“我得說,”他忿忿地盯著金曼少校說,“不論是談正經或是講笑話,你的聲明——容易使人誤會的聲明——同事實並不符合,而你又沒有加以解釋。我不理解你的動機和行為。”

湯姆少校鎮靜而和善地看著他。

“老弟,”他說,“在西部的叢林、草原和峽穀裏,有許多事情是你所不理解的。不過我得感謝你費神聽了一個嘮叨老頭兒的枯燥乏味的故事。我們這些老得克薩斯人向來喜歡談談我們的經曆和我們的老朋友。家鄉的人一聽到我們談起‘從前怎麼怎麼樣’,便立刻想法脫身。因此,我們隻能同找上門來的客人閑扯淡了。”

少校笑了笑,稽核隻是冷冷地一鞠躬,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銀行。他們看見他穿過馬路,到斜對麵的國家畜牧銀行去了。

湯姆少校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從坎肩口袋裏掏出羅伊剛才遞給他的便條。他已經看過一遍,不過看得很匆忙。現在他眼睛裏閃著光,再看了一遍。便條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湯姆:

我聽說有一個山姆叔叔的獵狗在查你的賬目,那意味著一兩個小時之後也許要找到我們這裏來。我希望你幫我一個忙。我們銀行裏隻有兩千兩百元現款,而賬麵上要求有兩萬元。昨天傍晚,我借給羅斯和費希爾一萬八千元,讓他們去買吉布森的那批牛。那批牛在一個月之內難能賣四萬元,但是在銀行稽核看來,我手頭的現金情況並不會因之好轉。我又不能給他看那些借據,因為那隻是普通的便條,沒有任何擔保品。你知道傑克·羅斯和吉姆·費希爾是世界上兩個最好的人,他們是靠得住的。你總記得吉姆·費希爾吧——他就是在埃爾帕索槍殺法羅賭場老板的那個人。我已經給薩姆·布雷德肖的銀行去了電報,請他們運兩萬塊錢來,十點三十五分可以由窄軌鐵路運到。你總不能讓稽核來數數兩千兩百塊錢,把你的銀行封掉。湯姆,你得絆住那個稽核。絆住他。即使把他捆起來,坐在他腦袋上,也要絆住他。窄軌火車開到後,請注意我們的前窗,我們拿到了錢便拉下窗簾作為信號。在那以前別放他走。我指望著你了,湯姆。

你的老朋友,國家畜牧銀行總經理

鮑勃·巴克利少校把便條撕成碎片,扔在廢紙簍裏。他這樣做的時候,得意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