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聖羅薩裏奧的朋友們

上午八點二十分,西行的火車準時在聖羅薩裏奧停了站。一個挾著鼓鼓的黑公事包的人下了火車,快步走向鎮上的大街。在聖羅薩裏奧下車的旅客不止他一個,但他們不是懶洋洋地走進鐵路食堂,便是到銀元酒店,再不然就同車站上一堆堆的閑人混在一起。

這個挾黑公事包的人的舉止沒有絲毫遲疑。他身材矮小,但是很結實,淺色的頭發剪得很短,修得光光的麵孔顯得非常果斷,鼻子上夾著一副叫人望而生畏的金絲邊眼鏡。他的氣派如果不是代表真正的權勢,至少也代表著一種安詳而自信的潛在力量。

走過三個街口後,他來到鎮上的商業中心。在這裏,另一條熱鬧的街道同大街相交,形成了聖羅薩裏奧生活和商業的核心。一個角上是郵政局。另一個角上是魯賓斯基服裝公司。其餘兩個相對的角上則是鎮上的兩家銀行,第一國民銀行和國家畜牧銀行。新來的人走進聖羅薩裏奧第一國民銀行。他跨著輕快的腳步,一直走到襄理的窗口。銀行要九點鍾才開始營業,工作人員卻都到了,各自在做他那部門的準備工作。襄理在翻閱信件時,發覺這個陌生人站在他的窗前。

“銀行九點開始營業。”他愛理不理地草率地說。自從聖羅薩裏奧按照城市銀行的辦公時間營業以來,他經常要對一些早來的顧客說這句話。

“我很清楚。”對方說,聲調冷淡而幹脆。“請你看看我的名片。”

襄理把那張一塵不染的小小的卡片拿過窗口裏,看到的是:“國家銀行稽核——內特爾威克。”

“哦——呃——請到裏麵來吧——內特爾威克先生。您初次來——當然不知道您的身份。請進來吧。”

稽核很快地進入銀行神聖的區域,襄理埃德林格先生——一個謹慎而精明的中年人——嘮嘮叨叨地把他介紹給銀行的每一個職員。

“我原以為這幾天薩姆·特納又會來的。”埃德林格先生說。“薩姆來我們這裏檢查將近有四個年頭了。雖然市麵比較緊,我想你會發現我們這裏很正常。我們手頭的錢並不太多,但是抵得住風浪,先生,抵得住風浪。”

“特納先生和我奉審計它的指示,交換了稽核區域。”稽核果斷地、一本正經地說。“他檢查我從前的南伊利諾斯和印第安納的區域。我先查現金。請。”

出納員佩裏·多爾西已經把現金擺在櫃台上等稽核來檢查。他明知一分錢也不差,沒什麼可以害怕的,但還是緊張慌忙。銀行裏每個人都是這樣。這個人是如此冷漠而敏捷,無動於衷而難以通融,以至他的存在仿佛就代表著指責。他似乎是一個永遠不會犯錯誤,也不會放過錯誤的人。

內特爾威克先生先拿起紙幣,用敏捷得幾乎像是變戲法的手法,點了紮數。接著,他把海綿盤轉到麵前,蘸濕了手指,一張張地點數。他那瘦削而雪白的手指像音樂家彈鋼琴似地跳動著。他把金幣嘩啦啦地往櫃台上一倒,金幣從他靈活的指尖掠過大理石櫃台麵時叮叮當當響成一片。當他數到五毛和兩毛五分的錢幣時,空中全是輔幣的聲響。他連一毛和五分的輔幣都數到了。他隨身還帶著彈簧秤,把保險庫裏的每一袋銀幣都過了秤。他詢問多爾西每一筆現金賬的情況——上一天營業轉過來的支票、傳票——雖然非常客氣,可是呆板的態度似乎極其神秘而了不起,害得那個出納員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連話也說不上了。

這位新來的稽核和薩姆·特納大不一樣。薩姆走進銀行時總是高聲招呼,請大家抽雪茄,把他在路上聽來的新聞告訴大家。他招呼多爾西時總是這麼說:“喂,佩裏!敢情你還沒有卷逃。”特納檢查現金的方式也不同。他隻是不耐煩地摸摸一紮紮的鈔票,然後到保險庫裏,踢踢幾袋銀幣,事情就完了。五毛、兩毛五和一毛的輔幣嗎?薩姆·特納才不去數呢。“別把雞食拿給我,”他們把輔幣搬到他麵前時,他會這樣說,“我不在農業部幹活。”不過特納是得克薩斯人,是銀行總經理的老朋友,從小就認識多爾西。稽核在數現金的時候,第一國民銀行總經理托馬斯·皮·金曼少校——大夥都管他叫“湯姆少校”——乘了一匹褐色馬拉的輕便馬車到了邊門口,走了進來。他看到稽核正忙著數錢,使自顧自走到他稱之為小“馬欄”的圍著柵欄的辦公桌那兒,開始翻閱信件。

先前,銀行裏發生了一件小事,即使目光銳利的稽核也沒有注意到。當他在現金櫃台開始工作時,埃德林格先生朝那個年輕的信差羅伊·威爾森使個眼色,朝前門略微一點頭。羅伊心領神會,拿起帽子,把收款簿往腋下一夾,不慌不忙地出去了。一出門口,他轉了一圈兒,然後向國家畜牧銀行走去。那家銀行也準備就緒,開始營業了。不過還沒有主顧上門。

“喂,諸位!”羅伊同他們很熟,毫無顧忌地嚷道,“你們趕快準備。第一國民銀行裏來了一個新稽核,這家夥真了不起。他把佩裏的輔幣都數遍了,大家被他搞得手忙腳亂。埃德林格招呼我通知你們一聲。”

國家畜牧銀行總經理巴克利先生——一個結實的,上了年紀的人,活像穿著做禮拜時的好衣服的農場主——在後麵的大辦公室裏聽到了羅伊的話,便叫他進去。

“金曼少校有沒有去銀行?”他問羅伊。

“去了,先生,我出來時他的馬車剛到。”羅伊說。

“我請你帶一個便條給他。你一回去就交給他本人。”

巴克利先生坐下來寫便條。

羅伊回去後把裝著便條的信封交給金曼少校。少校看後把便條折好,往坎肩口袋裏一塞。他在椅子裏往後靠了一會兒,仿佛在苦苦思索,接著站起來,走進保險庫。他出來時拿著一隻裝得鼓鼓囊囊的,老式的皮麵票據夾,上麵燙金的字樣是“貼現票據”。這裏麵藏著銀行應收票據和附屬抵押品。少校粗手粗腳地把它全倒在桌子上,開始清理。

這時,內特爾威克已經數完了現金。他的鉛筆在一張記數的單子上像燕子似地飛掠著。他打開一個仿佛也是秘密記事冊的黑皮夾,迅捷地在上麵寫了幾個字,轉過身,那副閃閃發光的眼鏡對著多爾西,鏡片後麵的眼色好像在說:“你這次沒有出毛病,不過——”

“現金全部符合。”稽核簡單地說。說罷,他到個人存戶記賬員那裏,幾分鍾後,賬頁索索直響,借貸對照表到處亂飛。

“你多久才結一次存折?”他突然問道。

“呃——一個月一次。”個人存戶記賬員結結巴巴地說,不知道自己會被判幾年刑。

“好。”稽核說,又轉過身去找一般存戶的記賬員,他已經把外地銀行的結賬單和對賬單準備好了。一切都沒有問題。接著一是存款簿的存根。剛剛地翻了一陣子。好。請把透支清單拿來。多謝。哼——唔。沒有簽署的票據。好。

之後輪到了襄理,平時悠閑的埃德林格先生在他一連串有關周轉、未分的紅利、銀行房地產和股權的問題之下,急得直揉鼻子,擦眼鏡。

內特爾威克忽然發覺一個高大的人站到了身邊——一個年過六十,粗獷豪放的老頭兒,長著亂蓬蓬的灰白胡子和頭發,一雙銳利的藍眼睛即使在稽核那咄咄逼人的眼鏡前都不畏縮。

“唔——這位是金曼少校,我們的總經理——呃——這位是內特爾威克先生。”襄理介紹說。

兩個類型截然不同的人握手了。一個是拘泥古板,墨守成規,公事公辦的世界的標準產物;另一個卻比較自由豪放,更接近自然。湯姆·金曼沒有受到習俗的任何影響。他當過騾夫、牧人、牧場主、士兵、警官、淘金者和牛販子。如今他當上了銀行總經理,那些草原上牧牛的老夥伴卻發現他並沒有變化。得克薩斯牛生意最興旺的時候,他發了財,在聖羅薩裏奧開了第一國民銀行。盡管他心胸開闊,有時對老朋友慷慨得不夠精明,銀行業務仍舊蒸蒸日上,因為湯姆·金曼少校非但了解牛,也了解人。近來牛生意疲軟,少校的銀行是少數幾家損失不大的銀行之一。

“嗯,”稽核掏出懷表,精神十足地說。“最後要查的是貸款。我們現在就看吧,對不起。”

他檢查第一國民銀行的速度幾乎可以打破紀錄——但是像他做任何工作一樣,檢查得十分徹底。銀行的正常工作很有秩序,因而也減輕了他的工作。鎮上隻剩下另一家銀行。他每檢查一家銀行,便可以向政府領取二十五元。他在半小時內可以解決那些貸款和貼現。那麼接下去就可以立刻去檢查另一家銀行,趕上十一點四十五分的火車到他要去工作的地方,當天隻有那一班火車。不然的話,他不得不在這個枯燥的西部小鎮過一夜和一個星期天。因此,內特爾威克先生想趕快了事。

“跟我來,先生,”金曼少校說,他那深沉的聲音夾雜著南方的拖長的調子和西部的有節奏的界音;“我們一起來看吧。銀行裏誰都不如我更清楚那些票據。有些還沒站穩,有些背上還沒有烙印,不過查點起來時,絕大多數是靠得住的。”

他們兩個在總經理的桌子旁邊坐下。稽核先以閃電般的速度把那些票據翻了一遍,加了總數,發現完全符合登計表上的貸款數字。然後他挑出幾筆數額較大的貸款,仔細詢問有關擔保人和擔保品的情況。新稽核的心思像是一條追蹤嗅跡的純種獵犬,不斷地追索搜尋,並且時常出乎意外地撲上去。最後,他把票據推在一邊,挑了幾張,整整齊齊地放在自己麵前,一本正經地說了一番枯燥乏味的話。

“先生,你們州裏牛生意雖然疲軟衰退,我發現你的銀行的情況非常好。賬務工作似乎做得很準確及時。過期未收的款項很少,即使壞帳,損失也不大。我建議你收回大筆貸款,以後貸款期限最好不超過六十天或九十天,或者做短期拆借,隨時可以收回,等到一般市麵好轉後再說。現在還有一件事,解決後我的檢查就結束了。這裏有六張票據,總額是四萬元。照上麵的說明看來,它們有價值七萬元的證券、公債、股票等作為擔保。這些擔保品應該附在票據一起,但是不在。我想你大概把它們存在保險庫或者保險箱裏了。請允許我檢查一下。”

湯姆少校的淺藍色的眼睛毫不畏懼地轉向稽核。

“不,先生,”他說,聲調低沉而堅定,“那些擔保品不在保險庫也不在保險箱裏。是我拿的。它們不在,這件事完全由我個人負責。”

內特爾威克不免有點吃驚。他沒有料到竟會發生這種事情。打獵將近尾聲時,他發現了一個重要線索。

“啊!”稽核說。他頓了一頓又找補一句:“我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明確一些?”

“擔保品是我拿的。”少校重複說。“並不是我自己用,而是為了解救一個朋友的困難。請到裏麵來,先生,我們談談。”一把把稽核讓進營業室後麵的小辦公室,關上了門。裏麵有一張寫字台、一張桌子和六把皮麵椅子。牆上掛著一隻剝製的得克薩斯鹿頭,兩支鹿角的尖端之間有五英尺闊。鹿頭對麵的牆上掛著少校在夏伊洛和比盧港用過的馬刀。

少校替內特爾威克端了一把椅子,自己坐在窗前,從那裏可以看到郵政局和國家畜牧銀行的雕花的石灰石前額。他沒有立即開口,內特爾威克覺得也許應該用一個冷冰冰的正式警告來打破這種冷冰冰的僵局。

“你剛才的話,”他說,“既然沒有什麼補充,你一定了解,這將會引起非常嚴重的後果。你一定也了解,我的責任將迫使我采取什麼措施。我不得不向聯部審計官——”

“我了解,我了解。”湯姆少校揮揮手說。“我經營銀行難道不知道國民銀行法和它的修正條例嗎!履行你的責任好了。我並不向你求情。但是我要談談我朋友的事。我希望你聽我談談鮑勃。”

內特爾威克在椅子上坐定。他當天不能離開聖羅薩裏奧了。他得打電報向貨幣審計員彙報;還得向聯邦審計官要求拘捕金曼少校;由於擔保品的失蹤,他還可能奉命封閉這家銀行。稽核以前也查獲過違法亂紀的事,這不是頭一次。他調查時引起了人們可怕的情緒騷亂。他那公事公辦的寧靜有一兩次幾乎受到一絲波動。他見過銀行家往往為了一個失誤,竟像女人那樣跪下來苦苦哀求,求他給他們一個機會,給一小時的寬限。有一個負責人曾經當著他的麵在座位上開槍自殺。沒有誰能像這個嚴肅的西部人那樣對此泰然自若。內特爾威克至少應該聽聽他要說的話。稽核把胳臂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托著他那方下巴,等著聽取聖羅薩裏奧第一國民銀行總經理的坦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