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有感姻緣

“女人的脾氣,”有關這個話題的各種意見都提出來以後,傑夫·彼得斯開口說,“簡直捉摸不定。女人要的東西正是你所沒有的。越是希罕的東西,她越是想要。她最喜歡收藏一些她從沒聽說過的玩意兒。按照性格來說,女人對事物的看法倒不是片麵的。”

“一則由於天性,二則由於多闖了碼頭,我犯了這樣一個毛病,”傑夫沉思地從架高的雙腳中間望著爐子,接下去說,“就是我對某些事情的看法比一般人來得深刻。我幾乎到過合眾國所有的城市,一麵聞著汽車廢氣,一麵同街上的人們談話。我用音樂、口才、戲法和花言巧語搞得他們目瞪口呆,同時向他們推銷首飾、藥品、肥皂、生發油和各種各樣別的玩意兒。我在遊曆期間,為了消遣和安慰自己的良心,便對女人的性格作了一番研究。要徹底了解一個女人,非得下一輩子功夫不可。不過假如花十年時間,勤學好問,那麼對女性的基本情況也可以知道一個大概。有一次,我剛從薩尼納經過棉花種植地帶推銷多爾比燈油防爆粉回來,在西部做巴西鑽石和一種專利引火劑買賣的時候,就得到了一些教益。當時,俄克拉何寫這一帶剛開始發展。格恩裏在它中間像一塊自動發酵的麵團那樣日見長大。這十足是座新興的市鎮——你要洗臉先得排隊;吃飯的時間如果超過十分鍾,就得另付住宿費;在木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要你付夥食費。

由於天性和原則,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專愛發掘吃飯的好去處。於是我四下尋找。終於發現了一個完全符合要求的地方。我看到一家開張不久的飯攤,經營它的是一個隨著小城的興旺搬來想發利市的人家。他們草草搭起一座木板房子,作為住家和烹調之用,房子旁邊再支起一個帳篷,在那裏麵賣飯。帳篷裏,張貼著花花綠綠的標語,打算把勞頓的旅客從寄宿所和供應烈酒的旅館的罪孽中超度出來。‘嚐嚐媽媽親手做的軟餅’,‘你覺得我們的蘋果布丁和甜奶油汁怎麼樣?’,‘熱烙餅和糖醬同你小時候吃的一模一樣’,‘我們的炸雞從沒有打過嗎’……真是開胃解饞的絕妙文章!我對自己說,媽媽的遊曆今晚一定去那兒吃飯。結果去了。我就在那兒結識了瑪米·杜根姑娘。

杜根老頭是個六英尺高,一英尺寬的印第安納州人。他什麼事都不幹,整天躺在小屋子裏的搖椅上,回憶一八八六年的玉米大歉收。杜根大媽掌勺,瑪米跑堂招待。

我一見到瑪米,就知道人口普查報告有了差錯。合眾國裏總共隻有一個姑娘。要細細形容她可不容易。她的身段同天仙差不多,眼睛和風韻都是說不出的美。如果你想知道她是怎麼樣的姑娘,從布魯克林橋往西直到衣阿華州的康斯爾布拉夫斯的縣政府,都找得到類似她的人。她們在商店、飯館、工廠和辦公室裏工作,自食其力。她們是夏娃的嫡係後裔。她們這一夥才有女權。假如男人對此表示懷疑,少不了挨一記耳刮子。她們和藹可親,誠實溫柔,不受約束,敢說敢言,勇敢地麵對人生。她們同男人打過交道,發現男人是可憐的生物。她們認為海濱圖書館裏說男人是神話中的王子的報告,是缺乏根據的。

瑪米就是那種人。她活潑風趣,有說有笑,應付吃飯的客人時巧妙而敏捷,不容你嬉皮笑臉。我不願意挖掘個人情感的深處。我抱定一個主張:所謂愛情那種毛病的變化和矛盾,正像用牙刷一樣,應該是私人的感情。我還認為,心的傳記應該同肝的曆史傳奇一起,隻能局限於雜誌的廣告欄。因此,我對瑪米的感情,恕我不在這裏開列清單了。

不久,我養成了一個有規律的習慣,就是在沒有規律的時間裏,隻要帳篷裏主顧不多,就逛進去吃些東西。瑪米穿著黑衣服和白圍裙,微笑著走過來說:‘喂,傑夫——你為什麼不在開飯的時間來。你總是想看看能給人家添多少麻煩。今天有炸雞牛排豬排火腿蛋菜肉餡餅’……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她管我叫傑夫,可是並沒有特別的用意。隻不過是便於稱呼而且。為了方便起見,她總是直呼我們的名字。我要吃過兩客飯菜才離開,並且像參加社交宴會似地拖延時間。在那種宴會上,人們不斷掉換盤子和妻子,一麵吃,一麵興高采烈地互相戲謔。瑪米臉上堆著笑,耐心伺候,因為既然開了飯店,總不能因為過了開飯時間而不做生意呀。

沒多久,另一個名叫埃德·科利爾的家夥也犯了吃飯不上頓的毛病。他和我兩個人在早飯與中飯、中飯與晚飯之間架起了橋梁,使飯攤成了連軸轉的馬戲團,瑪米的工作則成了連續不斷的演出。科利爾那家夥一肚子都是陰謀詭計。他幹的大概是 鑽井、保險、強占土地,或者別的什麼行當……我記不清了。他對人非常圓滑客氣,說的話叫你聽了服服貼貼。科利爾和我就這樣又謹慎又活躍地同那個飯攤泡上了。瑪米不偏不倚,一視 同仁。她分施恩澤就像發紙牌一樣……一張給科利爾,一張給我,一張留在桌上,絕不作弊。

我同科利爾自然互相認識了,在外麵也常常一起消磨時光。拋開他的狡詐不談,他仿佛還討人喜歡,盡管含有敵意,卻很和藹可親。

“我注意到,你喜歡等顧客跑光之後才去飯館吃飯。”有一天我對他這麼說,想要探探他的口氣。

“嗯,不錯,”科利爾沉思地說,“擠滿了人的飯桌太嘈雜,叫我那敏感的神經受不了。”

“是啊,我也有同感。”我說。“小妞兒真不賴,是嗎?”

“原來如此。”科利爾笑著說。“嗯,經你一提,倒叫我想起她確實叫人眼目清涼。”

“她叫我看了歡喜,”我說,“我打算追她。特此通知。”

“我跟你一樣說老實話吧,”科利爾坦白說,“隻要藥房裏的胃蛋白酶不缺貨,我打算同你比賽一場,到頭來你恐怕要害消化不良。”

於是,科利爾同我開始了比賽。飯館增添了供應。瑪米愉快而和氣地伺候我們,一時難分高低,害得愛神丘比特和廚師在社報飯館裏加班加點,忙得不可開交。

九月裏的一個晚上,吃過晚飯,店堂收拾幹淨之後,我邀瑪米出去散步。我們走了一段路,在鎮邊一堆木料上坐下。這種機會難得,我便把心裏話都掏了出來,向她解釋,巴西鑽石和烏火劑累積的財富已經足以保證兩個人的幸福生活,還說這兩樣東西加起來的光亮也抵不上某人的一對眼睛,還說杜根的姓應核改作彼得斯,如果不同意,請說明理由。

瑪米沒有馬上開口。一會兒,她似乎打了個哆嗦,我覺得情況不妙。

“傑夫,”她說,“你開了口,叫我很為難。我喜歡你,同喜歡別人的情況一樣,可是世界上根本沒有我願意嫁的男人,也永遠不會有。你可知道,男人在我心目中是什麼?是一座墳墓。一具埋葬牛排豬排炸肝拚成肉火腿蛋的石棺材。不是別的,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兩年來,我一直看男人們吃呀吃的,最後他們在我印象中成了隻會張嘴的兩腳動物。他們隻是在飯桌上操使刀叉盤碟之類的東西,此外一無可取。在我的心目和印象中,這種想法已經不可磨滅了。我也曾想克服它,可是不成。我聽到別的姑娘們把她們的情人吹得天花亂墜,我真弄不明白。男人在我心裏喚起的感情同絞肉機和食品室所喚起的一模一樣。有一次,我去看日場戲,特地看看姑娘們一致吹捧的一個男演員。當時我的興趣隻在於琢磨他叫牛排是喜歡煎得生一點、適中、還是老一點,琢磨他吃雞蛋是喜歡老一點,還是嫩一點。就是這麼回事。傑夫,我根本不願意同男人結婚,看他吃完早飯,再回來吃中飯,又回來吃晚飯,吃呀吃的,吃個沒完。”

“不過,瑪米,”我說,“日子一長,這種想法會消失的。這是因為你看膩了的緣故。你總有一天要結婚的。男人也不是一天到晚吃個不停。”

“據我觀察,男人是一天到晚吃個不停的。不行,讓我把我的打算告訴你吧。”瑪米突然精神一振,眼睛明亮地說。“我在特“雷霍特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名叫蘇西·福斯特。她在鐵路食堂裏做女侍。我在那個城的一家飯館裏幹過兩年活。蘇西比我更厭煩男人,因為在鐵路食堂裏吃飯的人更窮凶極惡。他們為了搶時間,一麵狼吞虎咽,一麵還要調情。呸!蘇西和我作了一個通盤計劃。我們打算積攢點錢,差不多的時候,就把我們看中的一幢小平房和五英畝地買下來,我們住在一起,種些紫羅蘭,賣給東部的市場。好吃的男人休想走近那個地方。”

“難道女人從來不……”我剛開口,瑪米立刻打斷了我的話,“不,她們從來不。有時候,稍微秀裏秀氣地吃一點;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原以為糖果……”

“看在老天份上,談些別的吧。”瑪米說。

我剛才說過,這番經曆使我了解到,女人天性喜歡追求空幻虛假的東西。拿英國來說,使它有所成就的是牛排;日耳曼的光榮應該歸於香腸;山姆叔叔的偉大則得力於炸雞和餡餅。但是,那些自說自話的年輕小姐,她們死也不肯相信。她們認為,這三個國家的赫赫名聲是莎士比亞、魯賓斯坦和義勇騎兵團造成的。

這種局麵叫誰碰到都要傷腦筋。我舍不得放棄瑪米;但是 要我放棄吃東西的習慣,想起來都心痛,別說付諸實現了。這個習慣,我得來已久。二十七年來,我瞎打瞎撞,同命運掙紮,可總是屈服在那可怕的怪物——食物——的誘惑之下。太晚啦。我7輩子要做貪嘴的兩腳動物了。從一餐飯開頭的龍蝦色拉到收尾的炸麵餅圈。我一輩子從頭到尾部要受口腹之累。

我照舊在杜根的飯攤上吃飯。希望瑪米能回心轉意。我對真正的愛情有足夠的信心,認為愛情既然能夠經受住饑餓的考驗,當然也能逐漸克服飽食的拖累。我繼續侍奉我的惡習。雖然每當我在瑪米麵前把一塊土豆塞進嘴裏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在葬送最美好的希望。

“我想科利爾一定也同瑪米談過,得到了同樣的答複。因為有一天他隻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塊餅幹,坐在那裏細嚼慢咽,正像一個姑娘先在廚房裏吃足了冷烤肉和煎白菜,再到客廳裏去充秀氣那樣。我靈機一動,如法炮製。我們還以為自己找到了竅門呢!第二天,我們又試了一次,杜根老頭端著神仙的美食出來了。

“兩位先生胃口不好,是不是?”他像長輩似地,然而有點諷刺地問道。“我看活兒不重。我的幹濕病也對付得了,所以代瑪米幹些活。”

於是,我和科利爾又暴飲暴食起來。那一陣子,我發現我的胃口好得異乎尋常。我的吃相一定會叫瑪米一見我進門就頭痛。後來我才查明,我中了埃德·科利爾第一次施展在我身上的毒辣的陰謀詭計。原先他和我兩人經常在鎮裏喝酒,想殺殺肚饑。那家夥賄賂了十來個酒吧侍者,在我喝的每一杯酒裏下了大劑量的阿普爾特裏蟒蛇開胃藥。但是他最後作弄我的那一次,更叫人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