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女巫的麵包

瑪莎·米查姆小姐是街角上那家小麵包店的老板娘(那種店鋪門口有三級台階,你推門進去時,門上的小鈴就會響起來)。

瑪莎小姐今年四十歲了,她有兩千元的銀行存款,兩枚假牙和一顆多情的心。錯過結婚的女人真不少,但同瑪莎小姐一比,她們的條件可差得遠啦。

有一個顧客每星期來兩三次,瑪莎小姐逐漸對他產生了好感。他是個中年人,戴眼鏡,棕色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的。

他說英語時帶很重的德國口音。他的衣服有的地方磨破了,經過織補,有的地方皺得不成樣子。但他的外表仍舊很整飭,禮貌又十分周全。

這個顧客老是買兩個陳麵包。新鮮麵包是五分錢一個,陳麵包五分錢卻可以買兩個。除了陳麵包以外,他從來沒有買過別的東西。

有一次,瑪莎小姐注意到他手指上有一塊紅褐色的汙跡。她立刻斷定這位顧客是藝術家,並且非常突出。毫無疑問,他準是住閣樓的人物,他在那裏畫畫,啃啃陳麵包,呆想著瑪莎小姐麵包店裏各式各樣好吃的東西。

瑪莎小姐坐下來吃肉排、麵包卷、果醬和喝紅茶的時候,常常會好端端地歎起氣來,希望那個斯文的藝術家能夠分享她的美味的飯菜,不必待在閣樓裏啃硬麵包。瑪莎小姐的心,我早就告訴過你們了,是多情的。

為了證實她對這個顧客的職業猜測得是否正確,她把以前拍買來的一幅繪畫從房間裏搬到外麵,擱在櫃台後麵的架子上。

那是一幅威尼斯風景。一座壯麗的大理石宮殿(畫上這樣標明)矗立在畫麵的前景——或者不如說,前麵的水景上。此外,還有幾條小平底船(船上有位大力士把手伸到水麵,帶出了一道浪跡),有雲彩、蒼穹和許多明暗烘托的筆觸。藝術家是不可能不注意到的。

兩天後,那個顧客來了。

“兩個陳麵包,勞駕。”

“夫人,你這幅畫不壞。”她用紙把麵包包起來的時候,顧客說道。

“是嗎?”瑪莎小姐說,她看到自己的計謀得逞了,便大為高興。“我最愛好藝術和——”(不,這麼早就說“藝術家”是不妥的)“和繪畫。”她改口說。“你認為這幅畫不壞嗎?”

“宮殿,”顧客說,“畫得不太好。透視法用得不真實。再見,夫人。”

他拿起麵包,欠了欠身,匆匆走了。

是啊,他準是一個藝術家。瑪莎小姐把畫搬回房間裏。

他眼鏡後麵的目光是多麼溫柔和善啊!他的前額有多麼寬闊!一眼就可以判斷透視法——卻靠陳麵包過活!不過天才在成名之前,往往要經過一番奮鬥。

假如天才有兩千元銀行存款、一家麵包店和一顆多情的心作為後盾,藝術和透視法將能達到多麼輝煌的成就啊——但這隻是白日夢罷了,瑪莎小姐。

最近一個時間他來的時候往往隔著貨櫃聊一會兒。他似乎渴望著同瑪莎小姐的愉快的談話。

他一直買陳麵包。從沒有買過蛋糕、餡餅,或是她店裏的可口的甜菜點。

她覺得他仿佛瘦了一點,精神也有點頹唐。她很想在他買的寒酸的食物裏加上一些好吃的東西,隻是鼓不起勇氣來。她不敢冒失。她了解藝術家高傲的心理。

瑪莎小姐在店堂裏的時候,也穿起那件藍點子的綢背心來了。她在後房熬了一種神秘的溫棒子和硼砂的混合物。有許多人用這種汁水美容。

一天,那個顧客又像平時那樣來了,把五分鎳幣往櫃台上一擱,買他的陳麵包。瑪莎小姐去拿麵包的當兒,外麵響起一陣嘈雜的喇叭聲和警鍾聲,一輛救火車隆隆駛過。

顧客跑到門口去張望,遇到這種情況,誰都會這樣做的。瑪莎小姐突然靈機一動,抓住了這個機會。

櫃台後麵最低的一格架子裏放著一磅新鮮黃油,送牛奶的人拿來還不到十分鍾。瑪莎小姐用切麵包的刀子把兩個陳麵包都拉了一條深深的口子,各塞進一大片黃油,再把麵包按緊。

顧客再進來時,她已經把麵包用紙包好了。

他們分外愉快地扯了幾句。顧客走了,瑪莎小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可是心頭不免有點著慌。

她是不是太大膽了呢?他會不高興嗎?絕對不會的。食物並不代表語言。黃油並不象征有失閨秀身份的冒失行為。

那天,她的心思老是在這件事上打轉。她揣摩著他發現這場小騙局時的情景。

他會放下畫筆和調色板。畫架上支著他正在畫的圖畫,那幅畫的透視法一定是無可指摘的。

他會拿起幹麵包和清水當午飯。他會切開一個麵包……

想到這裏,瑪莎小姐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吃麵包的時候;會不會想到那隻把黃油塞在裏麵的手呢?他會不會……

前門上的鈴鐺惱人地響了。有人鬧鬧嚷嚷地走進來。

瑪莎小姐趕到店堂裏去。那兒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叼著煙鬥的年輕人——她以前從沒見過,另一個就是她的藝術家。

他的臉漲得通紅,帽子推到後腦勺上,頭發揉得亂蓬蓬的。他捏緊拳頭,狠狠地朝瑪莎小姐搖晃。竟然向瑪莎小姐搖晃。

“Dummkop!(笨蛋!)”他拉開嗓子嚷道,接著又喊了一聲Tausendonfer!(五雷轟頂的!)或者類似的德國話。

年輕的那個竭力想把他拖開。

“我不走,”他怒氣衝衝地說,“我非跟她講個明白不可。”

他擂鼓似地敲著瑪莎小姐的櫃台。

“你把我給毀啦。”地嚷道,他的藍眼睛幾乎要在鏡片後麵閃出火來。“我對你說吧。你是個討厭的老貓!”

瑪莎小姐虛弱無力地倚在貨架上,一手按著那件藍點子的綢背心。年輕人抓住同伴的衣領。

“走吧,”他說,“你也罵夠啦。”他把那個暴跳如雷的人拖到門外,自己又回來了。

“夫人,我認為應當把這場吵鬧的原因告訴你,”他說,“那個人姓布盧姆伯格。他是建築圖樣設計師。我和他在一個事務所裏工作。

“他在繪製一份新市政廳的平麵圖,辛辛苦苦地幹了三個月。準備參加有獎競賽。他昨天剛上完墨。你明白,製圖員總是先用鉛筆打底稿的。上好墨之後,就用陳麵包屑擦去鉛筆印,陳麵包比擦字橡皮好得多。

“布盧姆伯格一向在你這裏買麵包。嗯,今天——嗯,你明白,夫人,裏麵的黃油可不——嗯,布盧姆伯格的圖樣成了廢紙,隻能裁開來包三明治啦。”

瑪莎小姐走進後房。她脫下藍點子的綢背心,換上那件穿舊了的棕色嘩嘰衣服。接著,她把溫棒子和硼砂煎汁倒在窗外的垃圾箱裏。

失憶漫遊

那個早上我妻子和我正是以通常的方式告別。她放下她的第二杯茶隨我走到前門,在門邊她扯下我翻領上一根看不見的棉絨線(女人宣布所有權的普遍動作),囑咐我照料我的感冒。我沒感冒。接著是她告別的吻——帶有新鮮的熙春茶香味的家庭生活標準的吻。沒有臨時的擔心,在她數不清的增加種種情趣的習慣裏沒有擔心。由於她的惡癖的長時間的靈巧觸摸,弄歪了我夾好的領帶夾;隨後我關上門時,聽到她的晨拖啪嗒啪嗒地往她冷了的茶走去。

我出發時對要發生的事一點想法或預感都沒有。這病的發作來得很突然。

數周來我一直,幾乎夜以繼日,在忙一個著名的鐵路訴訟案件,幾天前我已贏了這場官司。事實上,多年來我差不多沒有中斷地撲在法律上。我的朋友和醫生,優秀的沃爾尼醫生已警告過我一兩次。

他說:“貝爾福德,如果你不鬆弛下來,你會突然崩潰,你的神經或大腦會垮掉。告訴我,在過去的一周裏你沒在報上看到過一個失語症的病例嗎——一個走失的男人,從腦子裏抹掉了他的過去和身份,沒有名字的到處流浪——這一切就是由過度工作或憂慮造成的一小塊腦凝塊引起的。”

我說:“我始終認為那些例子中的血凝塊實在在新聞記者的大腦中才找得到。”

沃爾尼醫生搖了搖頭。

他說:“這種病確實存在。你需要改變或是休息。法院,辦公室,家——這是你唯一的出行路線。消遣你也是閱讀法律書籍。你最好及時接受警告。”

我辯駁說:“星期四晚上,我妻子和我玩克裏比奇紙牌,星期天她給我讀她母親每周寫來的信。法律書籍沒有娛樂性還有待證實。”

那個早上我一邊走一邊想沃爾尼醫生的話。我的感覺跟往常一樣好——可能精神比平常還要好。

由於在座席客車不舒服的座位上睡了太久,我肌肉僵硬麻痹的醒來。我把頭靠在座位上努力想,想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我對自己說:“我必定有個什麼名字。”我翻找口袋,沒有一張卡片,沒有一封信函,我一張紙或是一個字母組合都找不到。但是在外套口袋裏找到了近3000美元的大麵額的鈔票。“當然,我肯定是某個人。”我反複對自己說,開始再次思索。

這趟車擠滿了男人,我跟自己說,在這些人中必定有一些共同的興趣,因為他們隨意地混坐在一起,而且看起來心情和精神極佳。他們中的一個人——一位肥胖,戴眼鏡的紳士,渾身散發著明顯的肉桂和蘆薈味——友好的點了一下頭後坐到我空出的一半座位上,然後打開報紙。在他看報的間隙裏,我們像旅行者都會的那樣談論時事。我發現自己有信心——至少對我的記憶來說能夠維持這種主題的交談。一會兒後我的同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