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科利爾沒有到飯攤來。有人告訴我,他當天早晨離開了鎮裏。現在我唯一的情敵隻有菜單了。科利爾離開的前幾天,送給我一桶兩加侖裝的上好威士忌,據他說這是一個在肯塔基的表親送給他的。現在我確信,那裏麵幾乎全是阿普爾特裏蟒蛇開胃藥。我繼續吞咽大量的食物。在瑪米看來,我仍舊是個兩腳動物,並且比以前更貪嘴了。

科利爾動身之後約莫過了一星期,鎮上來了一個露天遊藝團,在鐵路旁邊紮起了帳篷。我斷定準是賣野人頭的展覽會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有一晚,我去找瑪米,杜根大媽說,她帶了小弟弟托馬斯去看展覽了。那一星期,同樣的情況發生了三次。星期六晚上,我在她回家的路上截住她,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同她談談。我發現她的神情有點異樣。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閃閃發亮。她非但不像要逃避貪吃的男人,去種紫羅蘭的瑪米·杜根,反倒像是上帝著意創造的瑪米·杜根,容易親近,適於在巴西鑽石和引火劑的光亮下安身立命了。

“那個‘舉世無雙奇珍異物展覽會’似乎把你給迷住了。”我說。 “隻是換換環境罷了。”瑪米說。

“假如你每晚都去的話,”我說,“你會需要再換一個環境的。”

“別那樣別扭,傑夫,”她說,“我隻不過是換換耳目,免得老惦記著生意買賣。”

“那些奇珍異物吃不吃東西?”我問道。

“不全是吃東西的。有些是蠟製的。”

“那你得留神,別被它們粘住。”我冒冒失失地說。

瑪米漲紅了臉。我不清楚她的想法。我的希望又抬了頭,以為我的殷勤或許減輕了男人們狼吞虎咽的罪孽。她說了一些關於星星的話,對它們的態度恭敬而客氣,我卻說了許多癡話,什麼心心相印啦,真正的愛情和引火劑所照耀的家庭啦,等等。瑪米靜靜地聽著,並沒有奚落的神氣。我暗忖道: “傑夫,老弟,你快要擺脫依附在食品消費者身上的晦氣了,你快要踩住潛伏在肉汁裏的蛇了。”

星期一晚上我又去了。瑪米帶著托馬斯又在“舉世無雙展覽會”裏。

“但願四十一個爛水手的咒罵,”我說,“和九隻頑固不化的蝗蟲的厄運立即降臨到這個展覽會上,讓它永世不得翻身。阿門。明晚我要親自再去一趟,調查調查它那可惡的勢力。難道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竟能先因刀叉,再因一個三流馬戲團而喪失他的情人嗎?”第二天晚上,去展覽會之前,我打聽了一下,知道瑪米不在家。這時候,她也沒有同托馬斯一起在展覽會,因為托馬斯在飯攤外麵的草地上攔住了我,沒讓我吃飯,就先提出了他的小打算。

“假如我告訴你一個情報,傑夫,”他說,“你給我什麼?”

“值多少,給多少,小家夥。”我說。“姊姊看上了一個怪物,”托馬斯說,“展覽會裏的一個怪物。我不喜歡他。她喜歡。我偷聽到他們的談話。你也許願意知道這件事。喂,傑夫,你看這值不值兩塊錢?鎮上有一支練靶用的來複槍。”

我按遍了口袋,把五毛的、兩毛五的銀幣叮叮當當地扔進托馬斯的帽子裏。這情報好像是一記悶棍,害得我一時沒了主意。我一麵把錢幣扔進帽子,臉上堆著傻笑。心裏七上八下,一麵像白癡似地快活地說:“謝謝你,托馬斯……謝謝你……噢……你說是一個怪物,托馬斯。能不能請你把那個怪物的名字講得稍微清楚一些,托馬斯。”“就是這個家夥。”托馬斯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黃顏色的傳單,塞到我麵前。“他是全球絕食冠軍。我想姐姐就是為了這個道理才對他有了好感。他一點東西都不吃。他要絕食四十九天。今天是第六天。就是這個人。”

我看看托馬斯指出的名字……埃德華多·科利埃利教授。“啊!”我欽佩地說,“那主意倒不壞,埃德·科利爾。這一招我輸給了你。可是隻要那姑娘一天不成為怪物太太,我就一天不罷休。”

我直奔展覽會。我剛到帳篷後麵,一個人正從帆布帳篷底下像蛇那樣鑽出來,踉踉蹌蹌地站直,仿佛是吃錯了瘋草的小馬似的,同我撞個滿懷。我一把揪住他的脖子,借著星光仔細打量了一番。原來是埃德華多·科利埃利教授,穿著人類的服裝,一隻眼睛露出鋌而走險的凶光,另一隻眼睛顯得迫不及待。

“喂,怪物。”我說。“你先站穩,讓我看看你怪在什麼地方。你當了威洛帕斯·沃洛帕斯,或者婆羅洲來的平彭,或者展覽會稱呼你的任何別的東西,感覺怎麼樣?” “傑夫·彼得斯,”科利爾有氣無力地說,“放開我,不然我要揍你了。我有十萬火急的事。鬆手!”

“慢著,慢著,埃德,”我回答說,把他揪得更緊了,“讓老朋友看看你的怪異表演。老弟,你玩的把戲真出色。可是別提揍人的話,因為你現在氣力不夠。你充其量隻有一般應火和一個空癟的肚子。”事實也確實如此。這家夥虛弱得像頭吃素的貓。

“我隻要有半小時的鍛煉,和一塊兩英尺見方的牛排作為鍛煉對象,”他憂傷地說,“我就可以同你爭個高低,奉陪到底。我說,發明絕食的家夥真是罪該萬死。但願他的靈魂永生永世被鎖起來,同一個滿是滾燙的肉丁燉菜的無底坑相距兩英尺。我放棄鬥爭,傑夫;我要倒戈投敵了。你到裏麵去找杜根小姐吧,她在注視獨一無二的活木乃伊和博學多才的公豬。她是個好姑娘,傑夫。隻要我能把不吃東西的習慣再維持一個時期,我就能比垮你。你得承認,絕食的一招在短期內是很高明的。我原是這麼想的。喂,傑夫,常言道,愛情是世界的動力。我來告訴你吧,這句話不符合實際。推動世界的是開飯的號角聲。我愛瑪米·杜根。我六天不吃東西,就是為了討她的歡心。我隻吃過一口。我用大棒把一個渾身刺花的漢子打蒙了,奪了他嘴裏的三明治。經理扣光了我的工資;可是我要的並不是工資。而是那個姑娘。我願意為她獻出生命,然而為了一盆牛肉,我寧願出賣我永生的靈魂。饑餓是最可怕的東西,傑夫。一個人餓飯的時候,愛情、事業、家庭、宗教、藝術和愛國等等,對他隻是空虛的字眼!”

埃德·科利爾可憐巴巴地對我說了這番話。我經過分析,知道他的愛情和消化起了衝突,而糧食部門卻贏得了勝利。我一向並不討厭埃德·科利爾。我把肚子裏合乎禮節的言語搜索了一番,想找一句安慰他的話,可是找不到湊手的。

“現在,隻要你放我走路,“埃德說,”我就感激不盡啦。我遭受了嚴重打擊,現在我準備更嚴重地打擊糧食供應。我準備把鎮上所有的飯館都吃個精光。我要在齊腰深的牛腰肉裏隆過去,在火腿蛋裏遊泳。人落到這個地步,傑夫·彼得斯,可夠慘……竟然為了一點吃食而放棄他的姑娘……比那個為了一隻鬆雞而出賣繼承權的更為可恥……不過話又說回來,饑餓實在太可怕啦。恕我少陪了,傑夫,我聞到老遠有煎火腿的香味,我的腿想直奔那個方向。”突然間,風中飄來一股濃烈的煎火腿的氣息;這位絕食冠軍噴了噴鼻子,在黑暗中朝食料奔去。 那些有修養的人老是宣揚愛情和浪漫史可以緩和一切,我希望他們當時也在場看看。埃德·科利爾是個堂堂的男子漢,詭計多端,善於調情,居然放棄了他心中的姑娘,逃竄到胃的領域去追求俗不可耐的食物。這是對待人的一個諷刺,對最走紅的小說題材的一記耳光。空虛的胃,對於充滿愛情的心,是一劑百試不爽的解藥。

我當然急於知道,瑪米被科利爾和他的計謀迷惑到了什麼程度。我走進“舉世無雙展覽會”,她還在那兒。她見到我時有點吃驚,但並沒有慚愧的表示。

“外麵的夜色很美。”我說。“夜氣涼爽宜人,星星端端正正地排在應在的地方。你肯不肯暫時拋開這些動物世界裏的副產品,同一個生平沒有上過節目單的普通人類去散散步?”瑪米偷偷地四下掃了一眼,我明白她的心思。

“哦,”我說,“我不忍心告訴你,不過那個靠喝風活命的怪物已經逃出牢籠。他剛從帳篷底下爬出去。這時候,他已經同鎮上半數的飲食攤泡上啦。”

“你是指埃德·科利爾?”瑪米問道。

“正是,”我回答說,“遺憾的是他又墜入罪惡的深淵了。我在帳篷外麵碰上他,他表示要把全世界的糧食收成擄掠一空。一個人的理想從座架上摔下來,使自己成為一隻十七歲的蝗蟲時,可真叫人傷心。”

瑪米直瞅著我,看透了我的心思。“傑夫,”她說,“你說出那種話很不像你平時的為人。埃德·科利爾被人取笑,我可不在意。男人也許會幹出可笑的事來,如果是為一個女人幹的,在那個女人看來就沒有什麼可笑的。這樣的男人簡直是百裏挑一都難找到的。他不吃東西,完全是為了討我歡喜。假如我對他沒有好感,那就未免太狠心,太忘恩負義了。他幹的事,你辦得到嗎?”“我知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後說,“我錯了。但是我沒辦法。我的額頭已經蓋上了吃客的烙印。夏娃太太同靈蛇打交道的時候,就決定了我的命運。我跳出火坑又入油鍋。我想我恐怕要算得上全球吃食冠軍了。”我的口氣很溫馴,瑪米稍微心 平氣和了一些。

“埃德·科利爾和我是好朋友,”她說,“正像你和我一樣。我回答他的話也同回答你的一樣……我可不打算結婚。我喜歡跟埃德一起,同他聊聊。居然有一個男人永遠不碰刀叉,並且完 全是為了我,叫我想起來就非常高興。”

“你有沒有愛上他?”我很不明智地問道:“你有沒有達成 協議,做怪物太太?”我們有時候都犯這種毛病。我們都會說溜嘴,自討沒趣。瑪米帶著那種又冷又甜的檸檬凍似的微笑,使人過於愉快地說:“你沒有資格問這種話,彼得斯先生,假如你先絕食四十九天,取得了立足點,我或許可以回答你。”

這一來,即使科利爾由於胃口的反叛被迫退出以後,我對瑪米的指望也沒有什麼改善。此外,我在格思裏的買賣也沒有多大盼頭了。

我在那裏逗留得太久了。我賣出去的巴西鑽石開始出現磨損的跡象,每逢潮濕的早晨,引火劑也不肯燒旺。在我幹的這一門行業裏,總有一個時候,那顆指點成功的星辰會說:“換個城鎮,另開碼頭吧。”那時,為了不錯過任何一個小鎮,我出去時總是趕著一輛四輪馬車;幾天之後,我套好車,到瑪米那裏去辭行。我並沒有死心,隻不過打算去俄克拉何馬市做一兩個星期的買賣,然後再回來,重整旗鼓,同瑪米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