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不明白,我怎麼想溜?”
“整個夏季你天天來這裏,又吃又喝,讓人對你抱著希望,你從早到晚跟丫頭們胡扯八道,可是突然間來一句:‘我要走了!’”
“我……我從來沒讓人抱什麼希望……”
“當然,您沒有求婚,可是您的言行舉止意圖何在,難道不一清二楚嗎?每天來吃飯,每天夜裏跟娜斯佳手挽著手……難道這一切都是沒有用心的?隻有未婚夫才天天在別人家吃飯,如果您不是未婚夫,難道我能供您吃喝嗎?是的,您不老實!我都不想聽您的話!您得求婚,否則我就……那個了……”
“娜斯塔西婭·基裏洛夫娜很可愛……是個好姑娘……我尊敬她,而且……我不認為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妻子,可是……我們的信念和觀點不合。”
“就這麼個原因。”康德拉什金眉開眼笑了,“是嗎?哎呀,我的寶貝,哪能找一個跟丈夫觀點完全一致的妻子呢?咳,年輕人啊,年輕人!幼稚,幼稚!隻要一談起什麼觀點,真是的,嘿嘿嘿……就激動得了不得……現在你們意見不合,沒關係,隻要小兩口過上一段日子,所有這些疙裏疙瘩都會磨平的……新的馬路還不好走哩,等來來往往的車輛壓一陣子,那就別提多平坦了!”
“您這話也在理,可是……我配不上娜斯塔西婭·基裏洛夫娜……”
“般配,般配!不值一提!你是個好青年!”
“您還不了解我的種種欠缺……我窮……”
“無關緊要!您月月領薪水呢,謝天謝地……”
“我……是個酒鬼……”
“不不不!我一次也沒見您喝醉過!”康德拉什金直擺雙手,“年輕人不能不貪杯……我也年輕過,酒喝過了頭。在所難免呀……”
“可是我酗酒成性。我這毛病是遺傳的。”
“我不信!這麼一個貌若鮮花的小夥子,突然間——酗酒成性!我不信!”
“這老鬼,你騙不了他!”米爾金心想,“不過,他可真是一心想把女兒推出去呀!”他便大聲說:“除了酗酒成性之外,我還有另外一些毛病。我受賄……”
“好孩子,有誰不收受賄賂呢?嘿嘿嘿。瞧他大驚小怪的!”
“再說,在我沒有得知對我的判決之前,我沒有權利結婚……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您,現在您應當了解全部真相……我……我因為盜用公款在吃官司……”
“吃官-司?”康德拉什金驚呆了,“是嗎!這可是新聞……我不知道有這宗事。的確,在判決之前你不能結婚……那麼您盜用的款項很大嗎?”
“十四萬四千。”
“是嗎,這可是一筆大數目!沒錯,這事確實有點西伯利亞的味道……這麼一來,我那丫頭隻能白白斷送前程了。既然是這樣,那就沒話可說了,上帝保佑您吧……”
米爾金鬆了一口氣,伸手去拿帽子。
“不過嘛,”康德拉什金考慮片刻,繼續道,“如果娜斯堅卡真心愛您,那她可以跟您一道去那裏。要是她害怕犧牲,那還叫什麼愛情?再說托木斯克省很富饒。西伯利亞的生活,老弟,可比這裏好。要不是拖家帶口的,我早去了。您可以求婚!”
“這老鬼頑固不化!”米爾金心想,“隻要能脫手,把女兒嫁給魔鬼他也幹。”他又大聲說:“可是我還沒有說完……我吃官司不隻因為我盜用公款,我還偽造證據。”
“反正一個樣!隻判一次罪!”
“呸!”
“您幹嗎這麼大聲啐唾沫?”
“沒什麼……您聽我說,我還沒有向您全部坦白……別逼我說出我生活中的隱私……可怕的隱私!”
“我才不想知道您的那些隱私!瑣瑣碎碎,不值一提!”
“不是瑣瑣碎碎,基裏爾·特羅菲梅奇!您要是聽說了……了解到我是什麼人,您肯定會跟我絕交……我……我是在逃的苦役犯!!”
康德拉什金像被黃蜂蜇了一下,猛地從米爾金跟前跳開,簡直嚇呆了。足足有一分鍾他張口結舌、一動不動地站著,兩眼布滿恐怖望著米爾金,隨後他倒進圈椅裏,不住地呻吟。
“真沒料到……”他嘟噥道,“我用胸口捂暖了誰呀!走!看在上帝份上,你走吧!別讓我再見著你!唉呀!”
米爾金拿起帽子,得意洋洋地朝門口走去……
“慢著!”康德拉什金叫住他,“怎麼直到現在還沒有逮住你呢?”
“如今我改名換姓了……逮住我可不容易……”
“您可能一輩子就這麼生活,到死也沒人發覺您是誰……等一等!要知道您現在是老實人了,您早已悔過了……上帝保佑您,就這樣,您結婚吧!”
米爾金直冒冷汗……他實在編不出比在逃的苦役犯更嚇人的故事,眼前隻有一個辦法:什麼理由也不說,可恥地逃跑……他正準備奪門而去,這時腦子裏又閃過一個念頭……
“請聽我說,您還不了解全部情況,”他說,“我……我是瘋子,而喪失理智的人和瘋子是禁止結婚的……”
“我可不信!瘋子說話不可能這麼有條理……”
“您說這話可見您不懂!難道您不知道,許多瘋子隻在犯病的時候發瘋,其餘的時間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我不信!您別說了!”
“既然這樣,我給您弄一份醫生證明!”
“證明我信,可是您沒有……好一個瘋子!”
“過半小時我就把證明給您拿來……回頭見!”
米爾金抓起帽子,趕緊跑出去。五分鍾後他已經走進他的朋友菲秋耶夫醫生家,可是倒黴的是,他正趕上醫生在整理自己的發型,因為他剛跟妻子幹了一架。
“我的朋友,我有件事求你!”他對醫生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人非要我結婚不可,為了擺脫這場災難,我想出了裝瘋的主意……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哈姆雷特方式……你知道,瘋子是禁止結婚的……看在朋友麵子上,給我開一張瘋子證明!”
“你不想結婚?”醫生問。
“絕對不!”
“既然這樣,那我不能給你開證明,”醫生一麵撫平自己的頭發,一麵說,“不想結婚的人絕不是瘋子,恰恰相反,倒是最聰明的人……什麼時候你想結婚了,你來,我一定給你開證明……隻有到那時才說明你確實發瘋了……”
一八八五年七月三十一日
在郵局裏
幾天前,我們的老郵政局長的年輕妻子去世了,我和同事們一塊兒去為她送殯。那個美人下葬以後,按照祖輩和父輩的風俗,我們還要回到郵局裏去“追悼”。
薄餅端上來了,那個老鰥夫便開始悲傷地哭泣,說道:
“這些薄餅跟去世的人一樣的紅豔豔,一樣的漂亮!一模一樣喲!”
“是的,”追悼的人同意他的說法,“您的那位太太的的確確是美人兒……頭一號的美人!”
“就是啊……大家一瞧見她都為她的美貌感到吃驚……可是,諸位先生,我愛她,但長得漂亮、性子溫和並不是我愛她的全部原因,因為這兩點都是女人天生的東西,在下層社會裏也常常容易碰到。我愛她是因為她有另外一種精神品質,的確是這樣的,仁慈的主啊!讓我的亡妻升入天堂吧!我愛她是因為她盡管生性活潑、輕浮,可是對自己的丈夫卻忠心不二,雖然我快要滿六十了,我們之間的年齡相差了四十歲,可她對我卻忠心得很!她對我這個老頭子真的很忠心!”
我們和教堂的執事坐在一塊品嚐著薄餅。聽到老局長的哭訴,教堂執事把他的懷疑用響亮的哼哼聲和咳嗽聲表現出來了。
“您的態度表示您不相信我的話,是吧?”鰥夫對他說。
“我怎麼會不相信呢,”教堂執事慌了,“是這樣的……如今年輕的女人可能是非常那個的……什麼幽會啦、用橄欖油加雞蛋拌點辣作料啦……”
“您疑心,那我就把她的忠心證明給你看!我是使用種種方法來維係她的忠心的,那就是說,我使用了戰略性的手段,使用了跟堡壘一類的東西來證明。
“我曆來很精明,她也常常被我擺布,所以我妻子對我不可能不忠心。我們婚姻的床是我用精明的手段保住的。我知道一種像咒語似的話,隻要一念這種話——得,她的忠心根本不容置疑,於是我便可以踏踏實實地睡覺了。”
“這是什麼話呢?”
“這很簡單。我在城裏散布不好的謠言。你們大概也知道這些謠言。我見了人就說:‘我妻子阿遼娜跟警察局長伊凡·阿曆克塞伊奇·沙裏赫瓦特斯基姘上了。’有了這些謠言,誰還敢與阿遼娜勾搭呢?誰願意得罪警察局長呢?所以看見她的人都趕緊撒腿就跑,免得沙裏赫瓦特斯基生氣。嘻嘻嘻。誰都知道,跟那個一臉大胡子的蠢材一打上交道,倒黴的事會一件接一件,他會向上司打五份報告,說你家的衛生狀況不行。比方說,要是他看見你家的貓跑到街上,他就打報告上去,把那隻貓說得像撒了韁的牛一樣瘋狂。”
“這樣說起來,您的太太沒有跟伊凡·阿曆克塞伊奇同居過?”我們驚奇地拖著長音問。
“當然沒有,那都是我編的謊言,嘻嘻嘻……小夥子,我挺巧妙地誆了你們吧?事情就是這樣的。”
聽了這個老頭的一席話,大家都沉默了,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異樣的氣氛,我們坐著,一聲不響。我們想到這個胖胖的紅鼻子老頭兒那麼狡猾地騙了我們,覺著受了侮辱,很慚愧。
大約過了三分鍾,教堂執事打破了寂靜,嚷道:“嗯,求上帝保佑您再結一回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