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瓦拉的手在抖,頭比先前垂得更低了。
“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
“嗯?”
“我……我不知該怎麼說,即使不說,您也明白……我愛您,這就是我要說的一切……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非常非常愛您!我真不知該如何表達我愛您的程度……總之,把世界上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收集起來,讀讀裏麵所描寫的愛情表白、海誓山盟以及為此付出的種種犧牲,您……您會明白的……您會明白此刻我心中的感情,一種說不出的感情……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您說點什麼吧?”
“您要我說什麼呢?”
“難道您……不愛我嗎?”
瓦爾瓦拉微笑著抬起頭。
“唉呀呀,真是豈有此理!”我暗自想道。她又莞爾一笑,動了動嘴唇,用剛剛能聽得見的聲音說:“怎麼會不愛呢?”
我真太激動了,我抓住她的一隻手,拚命親吻起來,又瘋狂地抓住她另一隻手……她真是好樣的!當我緊緊抓住她的雙手吻個不停時,她順勢把頭偎靠在我的胸脯上,這時我才真正切身感到了愛的美好。
我開始吻她的頭,胸口感到熱乎乎,好像生著一個小火爐。瓦爾瓦拉抬起頭來,我終於吻到了她的芳唇。
就這樣,瓦爾瓦拉被我征服了,那三萬盧布陪嫁的議訂書隻等我去簽字了,總之,當美貌的妻子、大批的金錢、錦繡前程對我來說幾乎已是十拿九穩了,我卻鬼迷心竅管不住自己的舌頭,說出了我的心裏話,也是一輩子都不該說的心裏話。
在未婚妻麵前,我很想賣弄一下自己的小聰明,炫耀一下自己的處世原則,自我吹噓一番。不過,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想要達到什麼目的……結果竟適得其反。
“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初次吻過她以後,我開口說,“在您答應做我的妻子之前,為了消除某些不必要誤會,我認為我有義務對您說幾句話。我會把話說得簡短些……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您了解我嗎?您知道我從事的職業嗎?是的,我是一個誠實的人!我很勤勞!我……我很高傲!不僅如此……還有光輝的前程……可,遺憾的是,我很貧窮……我一無所有。”
“這我知道,”瓦爾瓦拉說,“金錢並不意味著幸福。”
“是的……誰談金錢來著?我……我為自己的貧窮感到自豪。我寧肯去花自己用寫作掙來的微不足道的幾個錢,也不願平白無故去接受三萬……那三萬……”
“我明白,您說吧……”
“我一向貧窮。我不在乎貧窮。我能夠一星期不吃飯……可是您呢?您能嗎?您過慣了舒適的生活,您出門必須雇馬車,否則您根本走不動路。您每天都得換一套新衣服,您花錢如流水,從未嚐過貧窮的滋味,對您來說,得不到一朵時髦的鮮花,就算是莫大的不幸,那麼為了我,您甘願放棄富足的生活嗎?”
“我有錢。我有陪嫁。”
“空話!為了維持生活,您就是再有一萬,兩萬,也隻夠花上幾年。以後呢?受窮?哭天抹淚?我的親愛的,請相信我,這是經驗之談!我這話的意思你明白嗎?為了同貧窮作鬥爭,必須有頑強的意誌、非凡的性格!”
“我在胡說些什麼呀!”我心裏想,但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您還是再好好考慮一下吧,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請您好好想想吧,您這是在邁出多麼重要的一步!一邁出去就再也回不來啦!您要是有足夠的力量——就跟我走,要是您缺乏信心——您就拒絕我!哦!我寧願失去您,也不願……也不願讓您失去您安逸的生活。我每天的那一百盧布是靠我辛苦寫作掙來的,根本就不能支撐一個家。那點錢是不夠花的!您好好想想吧,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我霍地站起來。
“您就好好想想吧!哪裏有貧困——哪裏就有眼淚和責備,頭發也會過早地變白……我提醒您,因為我是個誠實的人。您會拋棄一切跟我一起過苦日子嗎?我過的生活表麵上可跟您過的生活不一樣,您對我的生活會感到格格不入的。”
“要知道我有陪嫁!”
“您有多少陪嫁?兩萬,三萬!還是一百萬?再說啦,我根本不會要那些錢……不!我不會那樣做的!永遠不會!我太高傲了,我不會那樣做。”
我在長椅旁邊徘徊著。聽了我的一番話,瓦爾瓦拉沉思著。我勝利了。既然她在沉思默想,就說明她很在乎我、尊重我。
“就是這樣,要麼跟我一起生活,受苦受窮,要麼離開我,享受榮華富貴……您選擇吧……您有這種力量嗎?我的瓦爾瓦拉有這種力量嗎?”
我不停地說,不停地重複著,我在不知不覺中忘乎所以了。我一邊說,一邊感到自己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陶醉於我說的那些話,另一半在夢幻般地想象著:“嘿,親愛的,如果用你那三萬盧布,我們的小日子會過得越來越好!那些錢足夠我們維持很長時間的!”
瓦爾瓦拉一直在聽著,聽到最後,她站起身,向我伸出一隻手。
“謝謝您!”她說著,她的聲調使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下她的眼睛。淚花在她的眼眶裏和麵頰上閃爍著……
“謝謝您!您做得很好,對我十分坦率……我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我不能……我跟您不合適……”
“哇!”她哭出了聲。我說話也太欠考慮了……每當我看到女人哭泣時,我總是感到不知所措,而這會兒見到的是我的未婚妻在掉淚,就更不用說了。正當我考慮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時,她又說道:
“您說得很對,如果說我想嫁給您,那就是在欺騙您。我不適合做您的妻子。我很有錢,我很任性,出門得坐馬車,每天吃的餡餅都很昂貴。我吃飯從來不喝菜湯。就連我媽媽也總是替我感到羞臊……我沒有這些是不行的!我不能步行走路……那樣我會感到疲勞……再說衣服……所有的衣服都得用您的錢去縫製……過貧窮的日子絕對不行,我會發瘋的!再見吧!”接著她絕望地把手一攤,毫無根據地說:
“我配不上您!再見吧!”
說完這些,她轉身向家跑去。我呢?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腦子裏一片空白,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感到腳下的大地在搖晃。等我清醒過來時,我真不敢相信我剛才所做的一切,我這可恨的舌頭給我惹出了多大麻煩,於是我不禁號啕痛哭起來。我真想對她大喊一聲:“您回來!!”可是一切都完了。
我不知做了些什麼,無可奈何地回家了。城門口已經沒有有軌馬車。雇出租馬車吧,我手頭又沒有錢,隻好步行回家。
三天以後,我又到索科利尼基去。別墅裏的人告訴我,瓦爾瓦拉病了,正準備和父親一起去彼得堡她祖母那裏。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時的我完全麻木了,我拍著自己的後腦勺不知如何是好。我心亂如麻……讀者諸君,這樁姻緣怎樣才能挽回呢?如何才能把自己說過的話收回來呢?我該對她怎麼說呢?我的腦子真是亂極了!這樁姻緣結束得太突然了,也實在太荒唐了。愚蠢啊!
未婚夫和爸爸
“我聽說您快要結婚啦!”在別墅舞會上有個熟人問彼得·彼得羅維奇·米爾金,“什麼時候舉行少年告別晚會呢?”
“您怎麼知道我快要結婚了?”米爾金一聽就火了,“這是哪個混蛋告訴您的?”
“大家都這麼說,何況憑種種跡象也看得出來……別保密啦,老兄……您以為我們一無所知,其實我們把您看透了,我們全知道!……嘻嘻嘻……憑種種跡象看得出來……您成天待在康德拉什金家,在那裏吃午飯,吃晚飯,唱抒情歌曲……您隻跟娜斯堅卡·康德拉什金娜一個人散步,隻給她一個人送花,把她拖進……我們全都看在眼裏,先生!前幾天我遇見康德拉什金本人,他親口說的,你們的事全妥啦,隻等從別墅搬回城裏,立即就舉行婚禮……怎麼樣?願上帝保佑!我為您高興,更為康德拉什金高興……要知道可憐的人有七個女兒!七個哪!這是鬧著玩的嗎?有機會弄出去一個也好啊……”
“活見鬼……”米爾金想道,“他是第十個對我提起這件婚事的人了。他們根據什麼得出這種結論,叫他們統統見鬼去!就因為我天天在康德拉什金家吃飯,同娜斯堅卡散步……不——行,該製止這種流言了,是時候了,弄不好這幫該死的真能包辦婚姻……明天我就去跟這個蠢貨康德拉什金說清楚,叫他別癡心妄想,我呢,趁早——溜之大吉!”
在上述談話的第二天,米爾金來到七品文官康德拉什金別墅裏的書房,他感到很尷尬,還有幾分恐懼。
“歡迎,彼得·彼得羅維奇!”主人迎接他說,“日子過得怎麼樣,可以吧?悶得慌了吧,親愛的?嘿嘿嘿……娜斯堅卡馬上就來……她去了古謝夫家,一會兒就回來……”
俄俗,新郎在結婚前夕邀夥伴舉行娛樂晚會。新娘則舉行少女告別晚會。
“我,說實在的,不是來找娜斯塔西婭·基裏洛夫娜的,”米爾金吞吞吐吐地說,窘得直揉眼睛,“而是來找您的……我須要跟您談一件事……哎呀,什麼東西掉進眼睛裏了……”
“那麼您這是打算談什麼事呢?”康德拉什金擠了擠眼睛,“嘿嘿嘿……您幹嗎這麼忸忸怩怩,親愛的?咳,男子漢呀,男子漢!真拿你們這些年輕人沒有辦法!我知道您想說什麼!嘿嘿嘿……早該……”
“說實在的,由於某種原因……事情嘛,您瞧,是這樣的,我……是來向您告別的……明天我就要走了……”
“您要走,這是什麼意思?”康德拉什金瞪著眼睛問。
“很簡單……我要離開這裏,就這麼回事……請允許我感謝您全家的熱情接待……您的女兒一個個都很可愛……我終生不忘這段時光……”
“對不起,先生……”康德拉什金的臉漲得通紅,“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當然,每個人都有權利離開這裏……您也可以幹您想幹的事,可是,先生,您……想溜……您不老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