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凡內奇,請!”
鵝走到他跟前,做出等候的姿勢。
“好,”陌生人說,“咱們從頭開始。你先鞠躬,行屈膝禮!快!”
伊凡·伊凡內奇伸長脖子,向四方連連點頭,兩個腳掌碰了一聲。
“行,好樣的……現在你死去吧!”
鵝仰麵躺下,翹起兩條腿。他們又做了幾個這類小把戲,陌生人忽然抱住頭,做出一副驚嚇的樣子,喊叫道:
“救命啊!著火啦!我們要燒死了!”
伊凡·伊凡內奇跑到橫梁下,用嘴叼住繩子,鈴鐺就當當當響起來。
陌生人十分滿意。他撫摩著鵝脖子說。
“好樣的,伊凡·伊凡內奇!現在假定你是珠寶商人,賣金銀首飾和鑽石。現在再假定你回到你的店鋪,發現裏麵有賊。遇到這種情況,你該怎麼辦?”
鵝用嘴叼住另一根繩子,拽一下,立即響起一聲震得耳聾的槍聲。卡什坦卡很喜歡鈴聲,聽到槍聲更加興奮,它就繞著木架奔跑,一邊汪汪地叫。
“姑姑,回原位!”陌生人對它喝道,“不準出聲!”
伊凡·伊凡內奇的把戲,並沒有因槍聲而結束。隨後,陌生人用調馬索套住鵝脖子,整整一個鍾頭,趕著它兜圈子,把馬鞭抽得啪啪響。這時候鵝就得跳過橫欄,鑽過圓環,像馬那樣直立起來,也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揮動兩個鵝掌。卡什坦卡目不轉睛地看著伊凡·伊凡內奇,高興得汪汪叫起來,有幾次索性一邊大聲吠叫一邊跟著它跑。陌生人把鵝和自己都弄累了,他擦著頭上的汗,叫道:
“瑪麗亞,去把哈夫羅尼婭·伊凡諾夫娜叫來!”
不一會兒,就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卡什坦卡發出怒叫,做出一副很勇敢的樣子,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它還是走到陌生人近旁。門開了,有個老太婆探進頭來,說了一句什麼,放進一頭極難看的黑豬。它毫不理睬卡什坦卡的嗚嗚吠叫,昂起豬嘴,快活地咕嚕咕嚕叫喚。顯然它很高興看到自己的主人、貓和伊凡·伊凡內奇。它走過貓的身旁時,用豬嘴輕輕拱拱它的肚子,然後又跟鵝攀談幾句。它的動作、聲調和抖動的小尾巴,都流露出它心地的和善。卡什坦卡立即明白,對這樣的東西發凶和吠叫是沒有必要的。
主人收走木架,叫道:
“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請!”
貓站起來,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不樂意地走到豬跟前,像是給主人賞臉似的。
“好,現在我們從埃及金字塔做起。”主人說。
他作了很長時間的說明,然後下命令:一……二……三!一聽到“三”,伊凡·伊凡內奇就扇動翅膀,跳到豬背上……等它扭動脖子、拍打翅膀保持了平衡,在生著硬毛的豬背上站穩了,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便露出一臉瞧不起的神情,就好像覺得自己的本領一錢不值似的,無精打采地、懶洋洋地先爬到豬背上,再不樂意地爬到鵝身上,舉起前爪直立起來。這就是陌生人所說的“埃及金字塔”。卡什坦卡興奮得尖叫一聲,可是這時候老貓打了個哈欠,身子失去平衡,從鵝身上摔了下來。伊凡·伊凡內奇身子一晃,也掉了下來。陌生人大聲喊叫,揮舞胳膊,又作了一番說明。為這金字塔忙乎了整整一個鍾頭,之後,不知疲倦的主人又教鵝騎到貓背上,教貓抽煙,等等,等等。
訓練總算結束了,陌生人擦去額上的汗,走了出去。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表示厭惡地嚏一下鼻子,躺到小墊子上,閉上了眼睛。伊凡·伊凡內奇走到盆子跟前,豬由老太婆牽走了。有了這種種新鮮印象,卡什坦卡的頭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傍晚,它同它的小墊子已經給安頓在糊壁紙的小房間裏,它跟老貓和鵝一塊兒過夜了。
天才!天才!
一個月過去了。
卡什坦卡已經習慣於每天晚上吃一頓可口的飯食,任憑主人叫它姑姑。它跟陌生人和新夥伴也相處熟了。生活過得很自在。
每天都是這樣開始的。通常總是伊凡·伊凡內奇醒得最早,它立即走到姑姑或老貓跟前,彎下脖子,熱烈而懇切地說道起來,但小狗照樣聽不明白。有時鵝高高地昂起頭,發表長篇獨白。在它們相識的頭幾天,卡什坦卡以為它話說得多是因為它很聰明,可是過了不久,就對它失去了一切尊敬。當它嘮嘮叨叨走到身邊的時候,小狗不再搖尾巴,把它看成一個討厭的、不讓大家睡覺的饒舌鬼,所以毫不客氣地用“嗚嗚嗚”來回敬它……
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是另一類老爺。它醒過來後一聲不出,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睜開。它巴不得不醒來才好,因為看得出來,它不熱愛生活。什麼事也引不起它的興趣,它對一切都無精打采,馬馬虎虎。它蔑視一切,連吃可口的飯食時也厭惡地直噴鼻子。
醒來後,卡什坦卡就在各個房間裏跑來跑去,聞遍所有的屋角。隻有它和貓獲準在整套住宅裏走動:鵝卻沒有權利跨出那個糊著肮髒壁紙的房間的門檻,至於哈夫羅尼婭·伊凡諾夫娜,它住在後院的小板棚裏,隻有上課時才帶進來。主人向來醒得很晚,喝過茶後立即動手玩那些把戲。每天都把木架、鞭子和圓環搬進小房間,每天所要做的差不多是老一套。一堂課總要拖上三四個鍾頭,因此有的時候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累得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伊凡·伊凡內奇張大嘴巴,不住地倒氣,主人則滿臉通紅,額頭上的汗怎麼也擦不幹。
白天因為上課吃飯過得很有趣味,晚上卻有點無聊。一到晚上,主人通常外出,而且把鵝和貓也帶走了。剩下姑姑孤單單躺在墊子上,開始發愁……愁悶不知不覺中襲來,漸漸占滿它的心頭,就像黑暗占滿這房間一樣。這一來,小狗先是沒有心思吠叫,吃東西,在屋裏跑來跑去,甚至不想張眼看東西。後來在它的想象中出現兩個模糊不清的又像狗又像人的身影,那模樣親切可愛,卻有點古怪。他們一出現,姑姑就搖尾巴,它好像覺得它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們,愛過他們……等它昏昏入睡的時候,每一回都感到這些東西身上有膠水、刨花和油漆的氣味。
卡什坦卡完全過慣了新的生活,從一條瘦骨伶仃的看家狗變成了一條肥壯的、皮毛保養得很好的狗。有一次訓練前,主人撫摩著它說:
“現在,姑姑,我們該幹點正事了。你也閑蕩得夠了。我想讓你當演員……你願意做演員嗎?”
於是他開始教它各種技能。第一課它學會了用後腿站立和行走,這件事它做得十分開心。第二課,它得用後腿跳躍,叼住教練放在它頭頂上空的糖塊。隨後的幾堂課它學會了跳舞,套著繩子跑圓圈,隨著音樂汪汪叫,拉鈴和放槍。一個月以後,它完全可以頂替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搭金字塔了。它很樂意學習,對自己的成績很是滿意。脖子上套著繩子、伸出舌頭跑圓圈,鑽圓環,騎在老貓背上都使它感到極大的快樂。每一種把戲玩成功後,它總要響亮地快活地汪汪叫幾聲,教練也表示驚奇,高興得搓起手來。
“天才!天才!”他說,“無疑是天才!你肯定會成功的!”
姑姑已經聽慣了“天才”,所以每當主人說起這兩個字時,它總要跳起來,左顧右盼,仿佛這就是它的外號。
不安的夜
姑姑做了一個狗夢,夢見看門人舉起掃帚追它。它驚醒了。
房間裏很靜,很黑,十分悶氣。還有跳蚤在叮它。姑姑以前從來不怕黑暗,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麼感到可怕,真想汪汪叫幾聲。隔壁房裏主人在大聲歎氣,又過了一會兒,小板棚裏的豬開始咕嚕咕嚕叫,之後一切歸於寂靜。想到吃食,心裏就會輕鬆些,於是姑姑開始回想,今天它偷了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的一個雞爪子,把它藏進客廳裏立櫃後麵的牆縫裏,那裏有許多蜘蛛網和灰塵,不妨現在去瞧瞧:那東西還在不在?很可能主人找到雞爪子,把它吃了。可是天不亮是不準離開房間的——這是規矩。姑姑閉上眼,想快點入睡,因為它憑經驗知道,隻要睡得快,早晨醒得也快。突然,離它不遠的地方發出一聲古怪的叫聲,它不由得一陣哆嗦,用四條腿跳了起來。這是伊凡·伊凡內奇在叫喚,而且叫聲不像平常那樣熱烈而懇切,卻有點怪異,刺耳,不自然,很像開門時的吱嘎聲。在黑屋子裏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弄不明白,姑姑越發感到可怕,便發怒地小聲咆哮起來:
“嗚嗚嗚……”
過了一段時間,也就是平常吃完一根好骨頭的工夫,叫聲停止了。姑姑漸漸安下心來,開始打盹。它夢見兩條大黑狗,在它們的大腿上和腰旁還留著一綹綹去年的毛。它們圍著一個大木盆狼吞虎咽地吃著泔水,泔水還冒著熱騰騰的蒸氣,氣味很香。有時它們回過頭來看看姑姑,呲出牙齒,嗚嗚咆哮:“我們不給你吃!”可是從屋裏跑去一個穿皮襖的男人,拿鞭子把它們趕走了。這時姑姑就走近木盆吃起泔水來,可是那人剛進大門,兩條黑狗就吼叫著朝它撲來,突然又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叫。
“嘎!嘎嘎!”伊凡·伊凡內奇叫道。
姑姑醒來了,跳起來,不離開墊子,發出聲聲哀嗥。它已經覺得,尖叫的不是伊凡·伊凡內奇,而是另一個不相幹的東西。不知怎麼小板棚裏的豬又咕嚕咕嚕叫起來。
這當兒傳來便鞋的沙沙聲,主人穿著睡袍走了進來,手裏拿著蠟燭。一閃一閃的燭光在肮髒的壁紙和天花板上跳動,趕走了黑暗。姑姑看到屋裏並沒有不相幹的東西。伊凡·伊凡內奇臥在地板上,沒有睡覺。它的翅膀難看地支棱開,嘴大張著,總之它那副模樣像是累極了,困極了。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也沒有睡著。大概它也被尖叫聲弄醒了。
“伊凡·伊凡內奇,你怎麼啦?”主人問鵝,“你叫什麼?你是不是生病了?”
鵝一聲不響。主人碰碰它的脖子,撫摩它的背,說:
“你是個古怪的家夥!自己不睡也不讓人家睡。”
主人走出去,帶走了亮光,屋子裏又漆黑一團。姑姑膽戰心驚。鵝倒不叫了,但小狗還是覺得黑暗裏站著一個不相幹的東西。最可怕的是它無法去咬那個東西一口,因為誰也看不見他,他是無形的。不知怎麼它預感到這一夜定要出凶險的事。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也很不安。姑姑聽到,它在墊子上不住地挪動身子,打哈欠,晃動腦袋。
大街上不知哪兒有人敲門,小板棚裏的豬又在叫喚。姑姑嗚嗚地吠叫起來,伸出前爪,把頭架在上麵。那敲門聲,那不知為什麼睡不著的豬的咕嚕聲,那黑暗,那寂靜,都讓它感到如同伊凡·伊凡內奇的叫聲一樣,含著淒涼和可怕的意味。周圍的氣氛驚慌而不安,那是為什麼?這看不見的無形物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時在姑姑身邊忽地閃出兩個暗淡的綠點。這是相識以來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第一次走到它的身邊。它需要什麼呢?姑姑舔一下貓的爪子,不問它來做什麼,用幾種聲調輕輕吠叫起來。
“嘎!”伊凡·伊凡內奇又叫道,“嘎嘎嘎!”
門又開了,主人拿著蠟燭走進來。鵝還是原先的姿勢,劈叉開翅膀,張著大嘴。它的眼睛閉上了。
“伊凡·伊凡內奇!這是怎麼回事?你要死了,是嗎?哎呀,我現在記起來了,記起來了!”他喊著抱住了頭,“我知道什麼原因了!這是因為今天你讓馬踩著了。天哪,我的天哪!”
姑姑聽不懂主人的話,但看他的臉色可以知道,他也料到要出可怕的事了。它把嘴臉伸向黑暗的窗子,它好像覺得有個東西正貼著窗子往裏張望,便哀聲吠叫起來。
“它要死了,姑姑!”主人說著,傷心得輕輕合手,“是啊,是啊,它要死了!死神已經來到你們的房間。我們該怎麼辦呢?”
臉色蒼白、焦急不安的主人歎著氣,搖著頭,走回自己的睡房。姑姑害怕留在黑屋子裏,就跟著他去了。主人在床上坐下,幾次重複說:
“我的天,這可怎麼辦呀?”
姑姑在他的腳邊走來走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般愁悶,不明白大家為什麼這般不安,它竭力想探個明白,就注意主人的每個動作。平時很少離開墊子的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這回也跟著主人進了睡房,在主人的腿旁蹭來蹭去。貓不住地晃著腦袋,就好像想把裏麵的沉重思想摔出去似的,一邊還懷疑地看看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