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拿著一個小碟子,往裏麵倒了一點臉盆裏的水,又走到鵝身邊。
“喝吧,伊凡·伊凡內奇!”他溫柔地說,把碟子放到它麵前,“喝點水,親愛的。”
可是伊凡·伊凡內奇一動不動,也不睜開眼睛。主人把它的頭按到碟子上,把它的嘴泡在水裏,但鵝不喝水,翅膀卻劈叉得更大,它的頭就這樣一直留在碟子上了。
“不行了,已經沒法可救了!”主人歎了一口氣,“全完了。伊凡·伊凡內奇死了!”
他的臉上掉下兩行閃亮的水珠,就像下雨時窗子上常有的雨滴一樣。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姑姑和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直往主人腳邊靠,膽戰心驚地望著鵝。
“可憐的伊凡·伊凡內奇!”主人傷心地歎著氣說,“我一直盼望著春天把你帶到別墅去,跟你一塊兒在綠草地上散步。可愛的動物,我的好夥伴,你卻不在了!沒有你,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姑姑似乎覺得,有一天它也會發生這種事,也就是,它也會像鵝那樣,無緣無故就閉上眼睛,叉開四腿,呲出牙齒,叫人看著它也心裏害怕。顯然,這樣的念頭也在老貓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的腦子裏轉過。此刻老貓臉色陰沉愁悶,這在從前是沒有過的。
天色漸漸亮了,屋裏已經沒有那個把姑姑嚇壞了的看不見的東西。等到天完全亮了,看門人走進來,提著鵝腿,不知把它送哪兒去了。隨後老太婆來了,拿走了食盆。
姑姑跑到客廳,瞧瞧櫃子後麵:主人沒有吃掉雞爪子,它還放在滿是塵土和蜘蛛網的老地方。可是姑姑隻感到煩悶、悲傷,恨不得哭一場才好。它甚至沒有聞一下雞爪子,就鑽到沙發底下,蹲在那裏,哀怨地小聲吠叫起來:
“嗚……嗚……嗚……”
不順利的初次演出
有一天晚上,主人走進糊著肮髒壁紙的房間,搓著手說:
“好吧……”
他還想說點什麼,但沒有出聲又走了出去。姑姑在上課的時候很好研究過主人的麵容和聲調,這時猜出他很激動,擔憂,好像還有點生氣。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說:
“今天我要帶姑姑和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出去。搭金字塔的時候,你呢,姑姑,要代替去世的伊凡·伊凡內奇。鬼知道會怎麼樣!一點都沒有準備,沒有練熟,也很少排演!我們要出醜了,我們要倒黴了!”
說完他又走出去,過了一會兒穿著皮大衣,戴著高禮帽回來了。他走到貓那裏,抓住它的前腿,提起來,把它藏在胸前的皮大衣裏。這時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顯得十分冷淡,連眼睛都懶得睜開。看來對它來說,躺著也好,叫人提起腿來也好,臥在小墊子上也好,被塞進主人的皮大衣也好,絕對是無所謂的……
“姑姑,我們走。”主人說。
姑姑什麼也不明白,搖著尾巴跟他去了。不一會兒,它已經上了雪橇,蹲在主人腳旁,看他冷得瑟縮一陣,聽他激動地嘮叨著:
“我們要出醜了!我們要倒黴了!”
雪橇在一座古怪的大房子前停下,它像個倒扣的湯盆。寬大的入口處有三扇玻璃門被十幾盞明晃晃的燈照得雪亮。玻璃門發出撞擊聲,不斷地打開,像三張大嘴,把擠在入口處的人們吞進去。人很多,不時有馬車停到大門外,不過卻不見有狗。
主人抓起姑姑的前爪,把它也塞進懷裏,跟老貓待在一起。皮大衣裏又黑又悶,但很暖和。這時忽地閃出兩個暗淡的綠點——那是老貓因為小狗冰冷的硬爪碰著它而睜開了眼睛。原先姑姑舔舔它的耳朵,它想待得舒服一點,便不安地扭動身子,收腿時冰冷的爪子踩著了老貓。無意中它還把頭探出大衣外麵,隨即生氣地吠叫起來,趕緊又縮回來。它好像看到了一個燈光不亮的大房間,裏麵盡是稀奇古怪的東西。房間兩側的隔板和柵欄後麵,探出許多可怕的嘴臉:有的是馬臉,有的長一對犄角,有的耳朵很長,有個肥頭大臉上該長鼻子的地方卻長著一條尾巴,嘴裏伸出兩根長長的、被啃光了肉的骨頭。
老貓在姑姑的爪子下聲音嘶啞地喵嗚一聲,好在大衣這時敞開了,主人說一聲“下去!”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和姑姑都跳到地上。現在他們待在一間灰木板小屋裏。這裏除了一張不大的、帶鏡子的桌子、一張凳子和掛在牆角的幾件舊衣服外,什麼家具也沒有。屋裏沒有燈和蠟燭,隻有固定在牆上的小管子裏發出扇麵形的亮光。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舔著被姑姑弄亂的皮毛,走到凳子底下,躺下了。主人依舊激動不安,不斷搓手,開始脫衣服……他像平常在家裏準備躺進毛毯時那樣脫光了衣服,也就是脫得隻剩下貼身的衣褲。隨後坐到凳子上,照著鏡子,在自己身上變出了許多古怪的戲法。他先往頭上套個假發,這假發中間有發縫,兩邊的頭發豎起來,像兩個犄角。然後他往臉上塗一層厚厚的白東西,在白臉上再畫眉毛、胡子和紅臉蛋。到這兒他的花樣還沒有完。他把臉和脖子弄髒了以後,又穿上一件古怪的極不像樣的衣服——這種衣服不論在別人家裏或者大街上姑姑都從來沒有見過。您不妨設想一下:這是一條十分肥大、用大花布縫成的褲子(這種大花布在小市民家裏通常隻用來做窗簾和沙發套子),而且褲腰一直束到胳肢窩下麵,一條褲腿是褐色的,另一條褲腿是鮮黃色的,主人套進這條褲子之後,又穿上一件花布短上衣,這上衣開著鋸齒形的大領口,後背有一顆金星。最後他穿上五顏六色的襪子和一雙綠皮鞋……
姑姑眼花瞭亂,心裏也亂糟糟的。在這個肥大笨拙的白臉人身上雖說有主人的氣味,他的聲音雖說也是熟悉的主人的聲音,但有的時候,姑姑還是滿腹狐疑,這時它真想從這個花花綠綠的人身邊逃跑,或者汪汪叫幾聲。新的地方,扇麵形的燈光,氣味,主人的變樣——所有這些都使它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慌,而且預感到一定會遇到可怕的事,就像遇到肥頭大臉上不長鼻子卻長尾巴的怪物一樣。還有,牆外很遠的地方正在演奏可恨的音樂,有時還能聽到古怪的吼叫。隻有一件事讓它安下心來,那就是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滿不在乎。它一直靜靜地在凳子底下打盹,連凳子讓人搬走時它都沒有睜開眼睛。
有個身穿黑禮眼、白坎肩的人探進頭來說:
“現在阿拉貝雷小姐上場了。她之後該您出場。”
主人什麼話也沒說。他從桌子底下拖出一隻不大的箱子,又坐下,等著。從他的嘴唇和手看得出來,他很激動,姑姑能聽出連他的呼吸都在顫抖。
“喬治先生,請吧!”有人在門外喊道。
主人站起來,在胸前一連畫了三次十字,然後從凳子下抓出貓,把它塞進箱子裏。
“過來,姑姑!”他小聲說。
姑姑什麼也不明白,走到主人手邊,他親一下它的頭,把它也放到貓那裏。隨後便是黑暗……姑姑踩著了貓,用爪子抓搔箱子四壁,害怕得出不了聲。箱子搖搖晃晃,像在波浪上顛簸,不住地抖動……
“瞧,我來了!”主人大聲喊道,“瞧,我來了!”
姑姑感覺到,主人喊完之後,箱子撞在硬東西上,不再晃動。聽得見打雷般沉悶的吼叫聲:好像有許多人在拍打一樣東西,而那東西大概就是肥頭大臉上不長鼻子卻長尾巴的怪物,於是那怪物就大聲吼叫,哈哈大笑,震得箱子上的鎖都晃動起來。主人發出一陣尖利刺耳的笑聲來回答這片吼叫,他在家裏可從來沒有這樣笑過。
“哈哈!”他喊道,竭力想壓住這片吼叫,“最可敬的觀眾們!我剛從火車站來!我的祖母死了,給我留下一筆遺產!箱子裏的東西真重——一定是金子嘍……哈哈!我馬上要成百萬富翁啦!現在讓我們打開箱子,瞧一瞧……”
箱子上的鎖喀嚓一響。明亮的燈光直刺姑姑的眼睛,它立即從箱子裏跳出來,又被吼叫聲震聾了耳朵,便飛快地繞著主人拚命奔跑起來,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吠叫聲。
“哈哈!”主人喊道,“親愛的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親愛的姑姑!我可愛的親戚們,你們怎麼來了,真見鬼!”
他趴到地上,抓住貓和姑姑,要擁抱它們。姑姑趁主人緊緊摟抱它的時候,順便掃了一眼命運把它送來的這個天地,它沒有料到這地方那麼宏大漂亮,一時間驚喜得愣住了。後來它掙脫主人的懷抱,由於印象強烈,它像個陀螺似的團團轉起來。新的天地太大了,充滿了亮晃晃的光,不論往哪兒瞧,從地麵到天花板,到處都是人的臉,臉,臉,再沒有別的什麼。
“姑姑,請您坐下!”主人喊道。
姑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就跳到椅子上蹲下。它望著主人。主人的眼睛像平時一樣,看上去嚴肅而溫和,但他的臉,特別是嘴和牙齒,因為要做出呆板的大笑而變得十分難看。他還哈哈大笑,蹦蹦跳跳,扭動肩膀,做出一副麵對成千上萬的觀眾十分快活的樣子。姑姑相信他真的很快活,突然間,它全身都感覺到,成千上萬的臉都在看它,它便昂起自己狐狸樣的嘴臉,高興得汪汪叫起來。
“您呢,姑姑,請坐一會兒,”主人對它說,“我先跟大叔跳一曲喀馬林舞。”
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等著主人逼它做蠢事,蹲在那裏,冷淡地東張西望。它跳舞的時候無精打采,馬馬虎虎,陰沉著臉,看它的動作、尾巴和觸須就可以知道,它深深地瞧不起這些觀眾,瞧不起明亮的燈光,瞧不起主人和它自己……它跳完了舞,打個哈欠,臥下了。
“好,姑姑,”主人說,“我先跟您唱支歌,然後再跳舞,好嗎?”
他從衣袋裏掏出一根小木笛,吹奏起來。姑姑因為受不了音樂,開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起來,汪汪地叫。四麵八方響起一陣歡呼聲和鼓掌聲。主人一鞠躬,等大家靜下來,又繼續吹奏……在他吹到一個高音時,樓座上的觀眾中有人大聲驚叫:
“什麼姑姑!”有個孩子的聲音喊道,“這不是卡什坦卡嗎!”
“是卡什坦卡!”有個帶著醉意、聲音發顫的男高音證實說,“真是卡什坦卡!費久什卡,沒錯,我說假話叫上帝懲罰我!喂,卡什坦卡!快過來!”
最高樓座上有人打一聲呼哨,一個童音和一個男高音同時大聲呼喊:
“卡什坦卡!卡什坦卡!”
姑姑猛地一驚,朝發出喊聲的地方望去。那裏有兩張臉:一張毛發濃重,醉醺醺,得意地笑著,另一張胖乎乎,紅通通,一副吃驚的樣子。兩張臉直撲它的眼簾,就像剛才明晃晃的燈光直刺它的眼睛一樣……它想起了原先的主人,從椅子上掉下來,摔在地上,隨後跳起來,帶出快活的尖叫聲衝向這兩張臉。這時又響起了震耳的吼聲,夾雜著一聲聲呼哨和一個孩子的尖細的呼叫聲:
“卡什坦卡!卡什坦卡!”
姑姑跳過橫欄,然後跳過一個人的肩膀,落進一個包廂裏。為了跑到另一層樓座,需要越過一堵高牆。姑姑縱身一跳,但沒有跳過去,從牆上跌落下來。後來它被人傳來傳去,舔著一些人的手和臉,升得越來越高,終於到了最高樓座……
半小時後,卡什坦卡已經來到大街上,跟著兩個有膠水和油漆味的人奔跑。盧卡·亞曆山德雷奇身子搖搖晃晃,憑經驗本能地盡量離水溝遠一些。
“我娘生下我這個孽障……”他嘟噥道,“你呢,卡什坦卡,缺個心眼。拿你跟人比,就像拿粗木匠跟細木匠比一樣。”
在他身旁,費久什卡戴著父親的便帽大步跟著。卡什坦卡瞧著兩人的後背,它覺得它隨著他們已經跑了很久很久,暗自高興它的生活一刻也沒有中斷過。
它又想起了那個糊著肮髒壁紙的房間,想起了鵝和費奧多爾·季莫費伊奇,可口的飯食,上課,馬戲院……可是現在,這一切對它來說,就像一場漫長而雜亂的噩夢……
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