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柔弱的人

前幾天我曾把孩子的家庭教師尤麗婭·瓦西裏耶夫娜請到我的辦公室來,要和她談談孩子的情況,順便付給她應得的工資。

我對她說:“請坐,尤麗婭·瓦西裏耶夫娜!我想工資應該付給你了。您也許要用錢,您太拘泥禮節,自己是不肯開口的……呶……我們和您講妥,每月三十盧布……”

“四十盧布……”

“不,三十……每月的工資我都清清楚楚地記下,我一向按三十盧布付教師的工資的……呶,您呆了兩月……”

“兩月零五天……”

“整兩月……那就按兩個月來記好了。這就是說,應付您六十盧布……扣除九個星期日……在星期日您不會和我孩子學習過多的東西,而玩耍的時間會更多一些……還有三個節日……”

尤麗婭·瓦西裏耶夫娜驟然漲紅了臉,牽動著衣襟,但一語不發……

“三個節日一並扣除,應扣十二盧布……柯裏雅有病四天沒學習……您隻和瓦裏雅一人學習……您牙痛三天,我夫人準您午飯後歇假……十二加七得十九,扣除……還剩……嗯……四十一盧布。一點問題也沒有吧?”

尤麗婭·瓦西裏耶夫娜的表情更加難看,她顯然想說什麼,下巴在顫抖。突然她神經質地咳嗽起來,然後擦了擦鼻涕,但還是沒說一句話。

“新年底,您打碎一個帶底碟的配套茶杯,扣除兩盧布……你應該知道我沒有按茶杯的全價,它是傳家寶……上帝保佑,我總是不停地丟失財產!而後,由於您的疏忽,柯裏雅爬樹撕破禮服……扣除十盧布……女仆盜走瓦裏雅皮鞋一雙,也是由於您的玩忽職守,您必須得對此負責,要不是因為您,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的。所以,也就是說,再扣除五盧布……一月九日,您從我這裏支取了十盧布……”

“我沒支過!”尤麗婭·瓦西裏耶夫娜聲音小得可憐。

“聽著!我可不是傻瓜”。

“呶……那就算這樣,也行。”

“四十一減二十七淨得十四。”

盡管她的表情不停地在變,甚至多了些淚珠,但也隻能是隨他去了。令人憐憫的小姑娘啊!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有一次,我隻從您夫人那裏支取了三盧布……再沒支過……”

“是嗎?這麼說,我得重新寫一下我的賬簿!從十四盧布再扣除……呐,這是您的錢,最可愛的姑娘!三盧布……三盧布……又三盧布……一盧布再加一盧布……請收下吧!”

我把十一盧布遞給了她,她接過去,很長時間才喃喃地說:

“謝謝。”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碰到了我的桌子,響聲很大。憎惡使我不安起來。

“為什麼‘謝謝’?”我問。

“為了給錢……”

“實際上我剝奪了你的錢!為什麼還說‘謝謝’!”

“在別處,根本一文不給。”

“不給?太怪啦!我和您開玩笑,對您的教訓是太殘酷了……我要把您應得的八十盧布如數付給您!呐,事先已給您裝好在信封裏了!可是你怎麼能夠忍受這一切呢?為什麼不抗議?為什麼沉默不語?難道你要用你的眼淚來應付這一切嗎?難道你可以這樣軟弱嗎?”

她苦笑了一下,而我卻從她臉上的神態看出了答案,這就是“可以”。

我請她對我的殘酷教訓給予寬恕,跟著把使她大為驚疑的八十盧布遞給了她。她連數都沒數,好像即使裏麵是報紙,她也不會介意的。

我呆呆地望著這一切,心裏的念頭翻騰不息:

“也許世上隻因有了這樣的弱者,才會有蠻橫無理的強者。”

跳來跳去的女人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所有的朋友和熟人都出席了她的婚禮。

“你們瞧瞧:他是不是有點意思?”她對朋友們說,朝丈夫那邊點一下頭,似乎想解釋一下,她為什麼嫁給了這麼一個普普通通、極為尋常、毫無出眾之處的人。

她的丈夫奧西普·斯捷潘內奇·戴莫夫是一名醫生,九品文官。他在兩家醫院裏做事:在一家醫院裏任編外主治醫師,在另一家醫院當解剖師。每天早上從九點到中午,他給門診病人看病,查病房,午後乘公共馬車趕到另一家醫院,解剖病人屍體。他也私人行醫,不過收入很少,一年五百來盧布。僅此而已。此外,關於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然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和她的朋友熟人卻個個不同凡響。他們每一位都各有所長,小有名氣。有的已經成名,是公認的專家名流,有的雖說還沒有出名,但卻有著光輝燦爛的前程,有一位劇院演員,早已是公認的偉大天才,他優雅、聰明、為人謙虛,還是一位出色的朗誦家,他教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朗誦。有一位歌劇院的歌唱家,一個好心腸的胖子,經常歎著氣說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她是在毀掉自己,如果她不懶散,能管束自己,那她肯定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其次有好幾名畫家。為首的是擅長風俗畫、動物畫和風景畫的裏亞博夫斯基,一個相貌英俊的淺發青年,二十四五歲,幾次畫展都獲得成功,最近畫的一幅畫就賣了五百盧布。他為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修改畫稿,並說她有朝一日很可能有所成就。另外還有一位大提琴手,他的樂器嗚咽有聲,像人在哭。他老實承認,在他認識的所有女人中間,能為他伴奏的隻有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一人。另外還有一位作家,年紀很輕,但已經名聲在外,他寫過不少中篇小說、劇本和短篇小說。此外還有誰呢?哦,還有瓦西裏·瓦西裏伊奇,貴族,地主,業餘的插圖畫家,刊頭卷尾的小花飾設計者,酷愛古老的俄羅斯文體、壯士歌和民謠,在紙上、瓷器上和熏黑的盤子上,他能創造出真正的奇跡。這夥自由自在的演藝人員,命運的寵兒,雖說一個個彬彬有禮,態度謙和,但也隻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會想起醫生的存在。戴莫夫這個姓氏在他們聽來跟西多羅夫和塔拉索夫毫無區別。在這夥人中間,戴莫夫顯得陌生、多餘、矮小,盡管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寬。看上去他好像穿著別人的禮服,留著店夥計的胡子。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他真是作家或藝術家,那麼別人就會說,他那部胡子使人聯想到左拉。

那位演員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她穿上這身漂亮的婚紗,再配上亞麻色的頭發,真像一棵春天裏開滿嬌嫩的白花、婀娜多姿的櫻桃樹。

“不,您聽我說,”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對他說,挽住他的胳膊,“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您聽著,聽著……我得告訴您:我爸爸同戴莫夫在一家醫院裏做事。有一回可憐的爸爸病了,戴莫夫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床前。多麼了不起的自我犧牲啊!你們都聽我說,裏亞博夫斯基……還有您,作家,你們都聽著,這很有意思哩,你們都靠近一點。多麼了不起的自我犧牲,多麼真誠的關心!我也一連幾夜沒有睡覺,守著爸爸,突然間,了不得,姑娘征服了小夥子的心!我的戴莫夫神魂顛倒地墮入情網。真的,命運往往是這麼離奇!爸爸死後,他常來看我,有時兩人在街上相遇,有那麼一天晚上,突然間冷不防他向我求婚了……簡直像雪山壓頂……我哭了一個通宵,我自己也昏頭昏腦地墮入情網。現在,你們瞧,我成了他的妻子。是不是他有點意思;強壯,有力,像熊一樣?此刻,他的臉有四分之三對著我們,光線不好。等他轉過身來,你們瞧他的腦門。裏亞博夫斯基,您得說說這腦門怎麼樣?戴莫夫,我們正說你呢!”她叫大夫,“你過來,把你誠實的手伸給裏亞博夫斯基……這就對了。你們做個朋友吧。”

戴莫夫溫和地、憨厚地微笑著,向裏亞博夫斯基伸出手去,說:

“幸會幸會。當年我有個同班畢業的同學也姓裏亞博夫斯基。他不會是您的親戚吧?”

當年,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二十二歲,戴莫夫三十一歲。婚後,他們的日子過得很不錯。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在客廳的四麵牆上掛滿了自己的和別人的畫稿,有的鑲進畫框,有的沒有畫框。她在鋼琴和家具之間布置了一個漂亮而熱鬧的牆角,用的無非是中國小花傘,畫架,五顏六色的小布條,匕首,半身雕像和照片……在餐室,她用粗拙的民間木版畫裱糊牆壁,掛上樹皮鞋和鐮刀,屋角放一把長柄大鐮刀和摟草的耙子,這麼一來,餐室裏就充滿了俄羅斯的鄉趣。在臥室,她把天花板和四麵牆上釘上黑絨布,好讓它更像山間岩穴,在兩張床的上方掛一盞威尼斯燈籠,在門旁還立著一個手執斧鎖的泥塑。大家認為,這對年輕夫婦有一個十分可愛的小巢。

每天早上,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要到十一點才起床,之後她彈鋼琴,要是有太陽,就畫油畫。隨後,到十二點多鍾,她就坐車去找她的女裁縫。因為她和戴莫夫的錢不很多,隻夠日常開銷,所以為了經常有新衣服可穿,並以此引人注目,她和她的女裁縫不得不挖空心思。她們經常把舊衣服染過,加上一些不值錢的零頭透花紗、花邊、長毛絨和絲綢,就能創造出奇跡來。做出來的東西著實迷人,簡直不能叫衣服,而是夢幻。從女裁縫家裏出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就乘車去拜訪某位熟悉的女演員,一來好打聽一些劇院新聞,二來順便弄幾張新劇首場演出或紀念性義演的戲票。從女演員家出來,她還得坐車去某位畫家的畫室,或者參觀某個畫展,然後再去拜訪某位名流——邀請他來家作客,或者回拜,或者隻是同他聊聊天。她到處受到愉快而友好的歡迎,大家都誇她漂亮,可愛,是個少有的女人……那些她稱之為名流和偉人的人也都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當作他們的同行。這些人眾口一詞地向她預言:憑她多方麵的天賦、情趣和聰明,隻要她不分散精力,將來一定大有成就。她唱歌,彈鋼琴,畫油畫,雕塑,參加業餘演出,所有這些她都不是馬虎從事,而是幹得十分有才氣。不論紮個彩燈,還是梳妝打扮,哪怕隻給人係條領帶,她都做得特別藝術、雅致、招人喜歡。不過,有一方麵她的才能表現得最為突出,那就是,她善於很快結識名流,很快跟他們搞熟。隻要有人稍稍出了點名氣,引起人們的議論,她就立即去拜訪他,當天跟他交上朋友,並請他到家裏來做客。每結交一個新的名人對她來說都是真正的喜慶。她崇拜名人,為他們驕傲,每天夜裏都夢見他們。她如饑似渴地尋找名人,而且她的這種渴望永遠得不到滿足。舊的名人消失了,被人遺忘,又有新的名人取代他們。不過,就是對這些新的名人她也很快看慣了,或者失望了,於是又開始急切地尋找新的名人,新的偉人,找到了又找。這是為什麼呢?

下午四點多鍾她和丈夫一塊兒在家吃午飯。他的樸實、理智和善良讓她感動得忘乎所以。她時不時跳起來,衝動地抱住他的頭,連連吻他。

“你呀,戴莫夫,是個聰明而又高尚的人,”她說,“隻是你有一個很大的缺點。你對藝術根本不感興趣,你否認音樂和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