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了解它們,”他溫和地說,“我一輩子搞的是自然科學和醫學,所以我沒有時間再去關心各門藝術。”
“這是很可怕的,戴莫夫!”
“那為什麼?你的那些熟人不懂自然科學和醫學,可是你並沒有因此而責備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長嘛。我不懂風景畫和歌劇,但我這樣想:既然有一批聰明人為它們獻出了畢生的精力,而另一些聰明人願意為它們花費大筆的錢,那麼可見它們是有用的。”
“來,讓我握握你那誠實的手!”
午飯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又出門訪友,然後上劇院看戲,或者去聽音樂會,過了午夜才回到家。天天如此。
每逢星期三,她家總有晚會。在這些晚會上,女主人和客人們不玩牌,不跳舞,他們的娛樂是各種藝術活動。話劇演員朗誦,歌劇演員唱歌,畫家們在紀念冊上繪畫(這種紀念冊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多的是),大提琴手演奏,女主人本人也繪畫,也雕塑,也唱歌,也伴奏。在朗誦、演奏和唱歌的中間,他們談論文學、戲劇和繪畫,而且常常爭論起來。晚會上沒有女賓,因為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認為,除了女演員和她的女裁縫,其餘的女人都無聊而庸俗。每次晚會都免不了這種場麵:門鈴聲一響,女主人便猛地一驚,隨即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說:“這是他!”這個“他”指的是一位應邀來訪的新的名人。戴莫夫是不在客廳裏的,而且誰也想不起他的存在。但是一到十一點半,通往餐室的門打開了,戴莫夫帶著他善良溫和的微笑出現在門口,他搓著手說:
“請吧,諸位先生,請吃點東西。”
大家進了餐室,每一回看見餐桌上擺的老是那幾樣東西:一盤牡蠣,一塊火腿或者小牛肉,沙丁魚罐頭,奶酪,魚子醬,蘑菇,一瓶伏特加和兩瓶葡萄酒。
“我親愛的管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高興得輕輕擊起掌來,“你真是迷人!先生們,注意看他的腦門!戴莫夫,你側過臉來。先生們,瞧他的臉相多像孟加拉老虎,可表情卻善良可愛,像鹿一樣。哇,我的親愛的!”
客人們吃著,望著戴莫夫,心想:“確實,挺不錯的一個人,”但很快他們就把他忘了,繼續談他們的戲劇、音樂和繪畫。
這對年輕夫婦十分幸福,他們的生活無牽無掛。不過在他們蜜月的第三個星期卻過得不很美滿,甚至有點淒涼。原來戴莫夫在醫院裏感染上了丹毒,在床上一連躺了六天,而且不得不把他一頭漂亮的黑發全剃光。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坐在他身旁,傷心得直落淚。不過等他的病情剛有好轉,她就用一塊白頭巾把他的光頭纏起來,把他當成貝陀因人畫下來。兩人又快活了。病好後他便去醫院上班,可是三天後他又出了麻煩。
“我真倒黴,親愛的!”他吃午飯時說,“今天我做了四次解剖,一下子劃破了兩個手指頭。直到回家後我才發現。”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一聽嚇壞了。他卻笑著說,這是小事一樁,他做解剖的時候經常劃破手。
“我一專心,親愛的,就變得大意了。”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焦急不安地預料他會得敗血症,天天夜裏為他作禱告,還好,結果平安無事。於是他們重又過起安定幸福的生活,無憂無慮。眼前的生活是美好的,而且緊跟著春天即將來臨,它已經在遠處微笑,許諾無數歡樂。幸福是沒有窮盡的!四月,五月,六月,可以住到遠離城囂的別墅去,散步,寫生,釣魚,聽夜鶯唱歌。然後從七月到深秋,畫家們將去伏爾加河旅遊,她作為團體 的一名必不可少的成員,肯定是要參加這項活動的。她已經用細麻布縫了兩套旅行裝,買了路上用的顏料、畫筆、畫布和新的調色板。裏亞博夫斯基幾乎每天都來她家,看看她的繪畫有什麼長進。每當她把畫拿給他看,他總是把手深深地往衣袋裏一插,咬著嘴唇,噴噴鼻子,說:“噢,是這樣……您的這片雲在叫喊:它的光線不對頭,不像晚霞。前景像被嚼碎了,有些地方,您明白嗎,不大對勁……您的那座小木屋被什麼東西壓住了,在吱吱哇哇叫苦……這個牆角應當再暗一些。不過總的來說還不壞……我讚賞。”
他說得越是難懂,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倒越是聽得明白。
三
在聖靈降臨節的第二天,午飯後戴莫夫買了一些酒菜和糖果,動身去別墅看望妻子。他已有兩周沒有看見她,十分想念她。他先是坐了一段火車,後來在一大片樹林裏尋找自家的別墅,弄得他又餓又累,一心盼望著待會兒能歇下來跟妻子共進晚餐,再美美地睡上一覺。他看著那包東西心裏很高興,那裏麵有魚子醬、奶酪和鮭魚。
當他終於找到自家的別墅,認出它來,這時太陽快要下山了。一個年老的女仆告訴他:太太不在家,不過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這別墅樣子極難看,天花板很低,糊著寫過字的紙,地板不平,有許多裂縫。一共有三個房間。一間房裏擺著一張床,另一個房間裏,椅子上和窗台上亂扔著畫布、畫筆、髒紙、男人的大衣和帽子,在第三個房間裏戴莫夫看到三個不認識的男人。其中兩人是留著大胡子的黑發男子,第三人很胖,臉麵刮得幹幹淨淨,看樣子是個演員,桌上的茶炊吱吱地響。
“您有什麼事?”演員用男低音問,冷眼打量著戴莫夫,“您找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嗎?請等一下,她一會兒就回來。”
戴莫夫坐下來等著。一個黑發男子睡眼惺鬆地、無精打采地瞧了他幾眼,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問道:
“您要不要來一杯?”
戴莫夫又渴又餓,但他不想敗壞自己的胃口,所以沒有要茶。不久就聽到腳步聲和熟悉的笑聲。門砰的一聲響,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跑進屋來,她戴一頂寬邊草帽,手裏提著畫箱。緊隨其後,興高采烈、滿臉紅光的裏亞博夫斯基走了進來,他拿著一把大傘和一張折疊椅。
“戴莫夫!”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揚聲叫道,高興得漲紅了臉,“戴莫夫!”她又叫一聲,把頭和雙手貼在他的胸脯上,“這是你呀!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為什麼?為什麼?”
“我哪兒有時間啊,親愛的?我總是很忙,等我有空了,可是火車的班次又常常不合適。”
“不過看到你我還是很高興!我每天每天夜裏都夢見你!我真擔心你生病了。哎呀,你不會知道你是多麼可愛,你來得正是時候!你是我的救星!隻有你才能救我!明天這兒要舉行一個頂頂別致的婚禮,”她繼續說,笑嘻嘻地為丈夫係好領帶,“車站上的電報員奇克裏傑耶夫明天結婚。很英俊的一個小夥子,人也不蠢,你知道嗎,他的臉上有一股剛強的、像熊一樣的神氣……可以拿他當模特畫一幅年輕的瓦蘭人。我們全體住在別墅裏的人對他很感興趣,已經答應他一定參加他的婚禮……他這人沒有錢,孤單單的,還膽小怕事,所以呢,不用說,不同情他那就是罪過。你想想,做完彌撒就舉行結婚儀式,然後從教堂裏出來,大夥兒走到新娘家……你可知道,蔥翠的小樹林,小鳥嘰嘰喳喳,陽光斑斑駁駁落在草地上,在這片鮮綠色的背景上,我們都成了五顏六色的斑點——這幅畫多麼別致,有著法國印象派的韻味哩。可是,戴莫夫,叫我穿什麼衣服進教堂呀?”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著,做出一副哭相,“我這兒什麼也沒有,真正是什麼也沒有!沒有衣服,沒有花,沒有手套……你一定要救救我。既然你來了,那麼,這就是說,是命運托付你來救我的。我親愛的,你拿著這串鑰匙,回家去,把衣櫃裏我那件粉紅色連衣裙取來。你知道它,它掛在最前麵……然後在儲藏室的右邊地板上,你會看到兩個硬紙盒。你打開上麵的盒子,裏麵盡是花邊,花邊,花邊,還有各種各樣的零頭碎料,這些東西底下就是花。你拿花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可別把它弄皺了,親愛的。把花都取來,容我在這裏挑一挑……另外,再買一副手套。”
“好的,”戴莫夫說,“我明天回去,叫人送來。”
“明天怎麼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吃驚地望著他,“明天你怎麼來得及?明天頭班火車早上九點開,婚禮在十一點舉行。不,親愛的,要今天回去,一定得今天回去!如果你明天來不了,那就找個人送來。好了,走吧……待會兒有趟客車要經過這裏。別誤了火車,親愛的。”
“好吧。”
“唉,我真舍不得把你放走,”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淚水湧上她的眼眶,“唉,我這個傻瓜,何苦答應那個電報員呢?”
戴莫夫趕緊喝了一杯茶,拿了一個麵包圈,溫和地微笑著,上車站去了,那些魚子醬、奶酪和鮭魚,都讓那兩個黑發男子和胖演員吃了。
四
六月裏一個寧靜的月夜,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站在伏爾加河上一條遊輪的甲板上,時而望著水麵,時而望著美麗的河岸。在她身旁站著裏亞博夫斯基,他對她說,水上黑色的陰影不是陰影,而是夢,又說,這神秘的水域和它奇異的閃光,這無邊無際的天空,以及傷感沉思的河岸,都在訴說著我們生活的空虛,昭示著人世間有一種崇高而永恒的幸福;在這樣迷人的月夜,人若能忘掉自己,死去,變成回憶,那該多好啊!過去的歲月庸俗而無聊,未來也毫無意義,這美妙的夜一生中隻有一次,它也很快就要消逝,化作永恒——人活著又為了什麼呢?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時而聽著裏亞博夫斯基的囈語,時而聽著夜的寧靜,心裏卻想著:她是永生的,永遠不會死去。這綠寶石般的水——她還從未見過這種顏色——這天空,河岸,黑影和充溢她心田的不由自主的歡樂,都在告訴她:有朝一日她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在那遙遠的地方,在月光照不著的那一邊,在無邊無際的天地裏,等待她的將是成功,榮譽和人民的愛戴……她久久地注目凝視著遠方,似乎看到了蜂擁的人群,輝煌的燈火,似乎聽到了慶典上昂揚的樂曲和人們的歡呼聲,她自己則穿一襲白色長裙,鮮花從四麵八方撒到她身上。她還想到,跟她並排站著、伏在船側欄杆上的這個男人,是真正偉大的人,天才,上帝的寵兒……迄今為止,他所創作的全部作品都是那麼出色、新穎、不同凡響,一旦他的稀世才華完全成熟,他的創作將無限高超,令世人傾倒。這一點,從他的臉,從他的表達方式,從他對大自然的態度就看得出來。關於陰影和黃昏的情調,關於月光,他都說得與眾不同,用的是自己的語言,這一切使人不由得感受到他那種駕禦大自然的能力。他本人十分英俊,有獨特的才能。他的生活無牽無掛,自由自在,超凡脫俗。他過著小鳥一樣的生活。
“天涼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著,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裏亞博夫斯基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她身上,悲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