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喝了,爸爸……夠了,爸爸……”
安尼婭也不安起來,央求他不再喝酒,他卻勃然大怒,用拳頭捶桌子。
“我不許別人來管我!”他大聲嚷道,“壞小子!壞丫頭!看我把你們都趕出去!”
可是他的聲音裏流露出軟弱和善良,所以誰都不怕他。午飯後他通常要打扮一番。他臉色蒼白,下巴上有一道刮破的口子,伸著細長脖子,在鏡子前一站就是半個鍾頭。一會兒梳頭,一會兒撚撚黑胡子,一會兒往身上灑香水,再打個蝴蝶領結,然後戴上手套和高禮帽,這才走出家門去教家館了。如果是節日,他就留在家裏,有時畫畫水彩畫,有時彈彈風琴。那台風琴吱吱叫,隆隆響,他偏要逼它奏出和諧悅耳的樂聲來,還要自彈自唱,有時就衝著兩個孩子生氣:
“混賬!壞包!把樂器都弄壞了!”
到了晚上,安尼婭的丈夫常常跟住在同一幢公寓裏的同事們玩牌。玩牌的時候,文官太太們也聚到一起。這些太太長相不美,服飾不雅,舉止粗魯,倒像是廚娘。她們在房間裏說東道西搬弄是非,她們的話跟她們本人一樣粗俗而無聊。有時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也帶安尼婭上劇院看戲。幕間休息的時候,他不讓她離開一步,他要她挽著自己的胳臂一道在走廊裏和休息室裏踱來踱去。有時候,他對某個人躬身致禮,隨即悄悄對安尼婭說:“五品文官……大人接見過他……”或者,“這人很有錢財,……自家有房子……”當他們經過小賣部時,安尼婭很想買點甜食,她喜歡吃巧克力和蘋果餡小蛋糕,但她身上沒有錢,向丈夫討又不好意思。他拿起一個梨,用指頭捏一捏,猶豫不決地問道:
“多少錢?”
“二十五戈比。”
“是嗎?”他說著又把梨放回原處。可是什麼也不買就走開也不好意思,於是他要了一瓶礦泉水,一個人把它全喝光,喝得他的眼睛裏冒出淚水。這時候安尼婭真恨他。
有時候,他忽地漲紅了臉,急急對她說:
“向那位老夫人鞠躬!”
“可是我不認識她。”
“沒關係。她是稅務局局長太太!鞠躬呀,我跟你說呐!”他一個勁兒地嘮叨著,“你的腦袋掉不了的。”
安尼婭便鞠躬致禮,她的腦袋也果真沒有掉下來,但內心感到十分痛苦。丈夫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她隻能生自己的氣:她不該像個大傻瓜似的受了他的騙。她本來隻是為了錢才嫁給他,可是現在她的錢比結婚前還少。原先父親還常常給她二十戈比,現在呢,她連一個戈比也沒有。偷偷拿錢或者向他要點她都做不到,她怕丈夫,見著他就戰戰兢兢。她覺得她對這個人的恐懼感由來已久。小時候,她總認為中學校長是最威嚴最可怕的力量,這力量像頭上的烏雲、像衝過來的火車頭想把她壓死。另一種威嚴可怕的力量,就是家裏經常提起、不知為什麼大家都對他誠惶誠恐的大人。另外還有十幾種小一些的可怕力量,其中包括中學裏那些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神色嚴厲、鐵麵無情的教員。最後,就是現在的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這個循規蹈矩的人連麵孔也長得像中學校長。在安尼婭的想象中,這一切合成一股力量,變成一頭可怕的巨大的白熊,正一步一步朝像她父親那樣一些弱小而有過失的人逼近。她不敢說出違拗的話,每當她受到粗暴的愛撫,被對方的擁抱嚇得膽戰心驚、受到玷汙時,她隻能強作笑顏,佯裝快樂的樣子。
隻有一次,為了償還一筆極不愉快的債務,彼得·列翁季伊奇壯著膽子向他借五十盧布,可那是多麼令人難堪啊!
“好吧,錢我借給您。”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考慮一番後說,“不過我得警告您:如果您不戒酒的話,今後我不會再接濟您。一個人身為國家公職人員,沾上這種毛病是可恥的。我不得不向您提醒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這種嗜好葬送了許多有才幹的人,其實隻要他們有所克製,這些人本來是可以步步高升、身居要職的。”
接下去便是長篇大論:“根據……”,“鑒於剛才所說……”,“由此得出結論……”,可憐的彼得·列翁季伊奇忍受著屈辱的折磨,反而更想喝酒了。
兩個弟弟有時到安尼婭家來作客,他們總是穿著破褲子和破靴子,照樣要聽他的訓導。
“每個人都應當盡到自己的職責!”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對他們說。
錢他是不給的。但他送安尼婭戒指、手鐲和胸針,說這些東西遇到艱難日子就大有用處。他經常拿鑰匙打開她的五鬥櫃,檢查這些東西是否完好無缺。
二
轉眼間冬天到了。還在聖誕節以前,當地報紙就早早登出消息:一年一度的聖誕舞會將於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貴族俱樂部舉行。每天晚上打完牌之後,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總要焦急不安地跟官太太嘀咕一陣,不時憂心忡忡地看安尼婭一眼,隨後長時間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想著什麼心事。最後,有一天夜裏,他在安尼婭麵前站住,說:
“你得做一身舞衣,聽明白了嗎?隻是請你先跟瑪麗亞·格裏戈裏耶夫娜和娜塔利婭·庫茲米尼什娜商量一下。”
他給了她一百盧布。她收下錢,但是她在定做舞衣的時候,跟誰都沒有商量,隻是在父親麵前提了一句。她竭力設想,母親參加舞會會怎麼穿著打扮。她去世的母親向來穿得很時髦,也肯為安尼婭花工夫,把她打扮得像一個漂亮的洋娃娃,還教會她說法語,跳瑪祖卡舞——而且跳得極好(出嫁前她母親當過五年的家庭教師)。安尼婭跟她母親一樣,會把舊裙翻改成新裝,用汽油洗手套,租用珠寶首飾,她也跟母親一樣,善於眯細眼睛,嬌滴滴地說話,擺出種種迷人的姿態,必要時可以高興得神采飛揚,也可以變得一臉憂傷,叫人琢磨不透。她從父親那裏繼承了黑頭發、黑眼睛、神經質和隨時注重打扮的習慣。
赴舞會前半個小時,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沒穿禮服走進她的房間,想在她的穿衣鏡前把勳章掛在脖子上。他一看,簡直被她的美貌和那身新做的華麗奪目的薄紗舞衣迷住了。他得意地梳理著自己的絡腮胡子,說:
“瞧你多漂亮……多漂亮!我的安紐塔!”忽然他換了一本正經的語氣接下去說:“是我使你得到了幸福,今天你也同樣能使我得到幸福。我求你跟大人的夫人結識!看在上帝的份上!通過她我就能弄到主任奏事官的職位了!”
他們坐車去參加舞會。貴族俱樂部的大門口站著侍衛。進了前廳,隻見衣帽架上掛了不少皮大衣,侍者穿來穿去,袒胸露背的仕女們用扇子擋著穿堂風。空氣裏有煤氣燈和軍人的氣味。安尼婭挽著丈夫的胳臂踏上樓梯,耳裏聽著音樂,眼睛瞧著大鏡子裏被輝煌燈火照亮的自己,她心中的歡樂蘇醒了,像那次在月光下的小站上一樣,再一次預感到幸福即將來臨。她高傲自信地走著,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經不是小姑娘,而是一位夫人,並且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已故母親的步態和風度來。她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富有的、自由的人。即使丈夫在場,她也不感到拘束,因為在她踏進俱樂部門檻的那一刻,她已經本能地意識到,身邊的年老丈夫絲毫不會貶低自己,相反,倒給她增添一層誘人的神秘色彩,這正是男人們最動心的。大廳裏樂聲悠揚,舞會已經開始。從簡樸的公寓裏出來,置身於這片輝煌的燈火、繽紛的色彩、音樂和喧鬧之中,深受感動的安尼婭向大廳裏掃了一眼,心中暗想:“啊,真是太好了!”她立刻在人群中認出了她所有的熟人、所有那些以前在晚會上或遊樂時遇見過的軍官、教員、律師、文官、地主、大官、阿爾特諾夫和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們。這些女士一個個都打扮入時,袒胸露背,有的美麗動人,有的長相難看。她們在義賣市場的小木屋和售貨亭裏已經各就各位,為周濟窮人舉行義賣。一個佩戴帶穗肩章的魁梧的軍官(她是在上中學時在老基輔街上跟他相識的,現在已不記得他的名字)像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邀請她跳華爾茲舞。她從丈夫身邊翩翩飛走,她覺得此刻她像坐在一條小帆船上在暴風雨中隨波漂蕩,而丈夫已遠遠地留在岸上了……她跳得熱烈奔放、興致勃勃,華爾茲、波爾卡、卡德裏爾,一曲接一曲跳下去,從一個舞伴手裏轉到另一個舞伴手裏,音樂和喧鬧使她心醉神迷,她嬌滴滴地說話,俄語裏夾雜著法語,不住地笑,腦子裏既沒有丈夫,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她贏得了男人的歡心,這是顯而易見的,而且也不可能不是這樣。她興奮得喘不過氣來,焦急不安地捏著手裏的扇子,她感到口渴。她的父親彼得·列翁季伊奇穿一件皺巴巴的有汽油味的禮服,走到她跟前,遞給她一小碟紅色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