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真迷人!”他欣喜萬分地瞧著她說,“我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後悔過,你不該匆匆忙忙出嫁……為了什麼?我知道,你這樣做是為了我們,可是……”他用發抖的手掏出一小遝鈔票,說:“今天我領到教家館的薪水,我可以還清欠你丈夫的錢了。”

她把小碟子塞到他手裏,立即被人摟住腰,被遠遠地帶走了。她越過舞伴的肩頭,匆匆一瞥,看到父親在鑲木地板上輕快地滑行,摟著一位太太在大廳裏滿場飛旋。

“他不醉的時候多麼可愛啊!”她說。

她還是跟那個魁梧軍官跳瑪祖卡舞。他傲慢地、沉重地踏著舞步,活像一頭被宰後套上軍裝的牲口,他不時聳動肩膀、挺挺胸膛,腳跟很勉強地踏著拍子——一副極不願跳舞的樣子。她卻在他身邊像花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用她的美貌和裸露的脖頸挑逗他。她的眼睛像火一般燃燒,她的動作充滿了激情,而他卻越來越無動於衷,像國王恩賜似地向她伸出手去。

“好哇,好哇!”人群裏有人喝彩。

但是,漸漸地連魁梧的軍官也抵擋不住了,他活躍起來,激動起來,已經陶醉於她的魅力,變得無比狂熱,現在他的動作變得輕快,充滿了活力,而她隻是擺動肩頭,狡黠地望著他:她儼若一位女王,他是奴隸。這時她感覺到,整個大廳裏的人都在看著他們,所有這些人都看呆了,心裏嫉妒他們。魁梧的軍官剛向她道過謝,人群中突然閃開一條道,男人們不知為什麼奇怪地挺直身子,雙手貼在褲縫上……原來,禮服上佩戴著兩枚星章的大人正朝她走來。是的,大人正是衝她而來的,因為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她,臉上堆著媚笑,嘴巴努動著像在吃東西——他看見漂亮女人的時候向來是這樣的。

“我很高興,很高興……”他這樣開始,“我要下令關您丈夫的禁閉,因為他把這麼一件寶貝一直瞞著我們。”“我受太太之命前來找您,”他繼續道,向她伸出手去,“您得幫幫我們……嗯,是的……應當發您一筆美人獎金才對……就像美國那樣……嗯,是的……美國人……我太太正著急地等著您呢。”

他把她領到小木屋裏,去見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這位太太的下半截臉大得不成比例,就好像她的嘴裏含著一塊大石頭。

“快來幫幫我們,”她用鼻音慢腔慢調地說,“所有的漂亮女人都在義賣市場上工作,隻有您一個人不知為什麼隻顧玩樂,您為什麼不想幫幫我們呢?”

她走開了,安尼婭就坐了她的位子守著一把銀茶壺和幾隻杯子。這裏的生意立即興隆起來。喝一杯茶安尼婭至少收一個盧布,那個魁梧的軍官讓她逼著喝了三杯。阿爾特諾夫也來了。這個富翁眼睛鼓出,有哮喘病,身上穿的已不是安尼婭夏天看到的那身古怪衣服,而是跟大家一樣的燕尾服。他不眨眼地盯著安尼婭,喝了一杯香檳酒,付了一百盧布,接著又喝一杯,又給了一百——這中間一句話也沒說,因為哮喘病犯了……安尼婭招徠顧客,收他們的錢,此刻她已經確信不疑,她的笑容和目光能給這些人帶來極大的快樂。她這才明白,她生來隻是為了享受這種有音樂、有舞蹈、有崇拜者的熱鬧、豪華、歡樂的生活的。想到長期以來她所害怕的那股威逼她的、想把她壓死的力量,她不免覺得可笑。現在她誰都不怕了。她隻惋惜母親去世了,否則她此刻會看到她的成功,跟她一道高興的。

彼得·列翁季伊奇臉色已經發白,但兩條腿還算站得穩,他來到小木屋前,要了一杯白蘭地。安尼婭臉紅了,等著他會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她已經為自己有這樣一個貧窮而普通的父親感到羞愧),但他喝完酒,從一遝鈔票中扔出十盧布,一句話沒說就傲慢地走了。不久她看到他跟舞伴一道跳輪舞,這時他已經腳步踉蹌,不停地嚷叫,弄得他的舞伴十分尷尬。安尼婭由此想起,三年前的一次舞會上,他也是這樣東歪西倒、不停地嚷叫。結果讓警察分局長弄回家睡覺,第二天校長就威脅要辭退他。這段回憶多麼煞風景啊!

售貨亭裏的茶炊都已熄滅,精疲力竭的女慈善家們把各自的進款都交給了那位嘴裏像含著石頭的上了年紀的太太。這時阿爾特諾夫挽起安尼婭的胳臂把她領到餐廳,那裏已經為全體參加義賣的人擺上酒宴。參加晚宴的不超過二十人,席間非常熱鬧。大人舉杯祝酒:“在這個豪華的餐廳裏,應當為本次義賣的宗旨——為廉價的慈善食堂的興旺發達幹杯。”一名陸軍準將建議大家為“連大炮也甘拜下風的力量”幹杯,於是男士們探過身子紛紛跟女士們碰杯。大家非常非常快活!

當安尼婭讓人護送回家時,天色已經大亮,廚娘們都上市場了。她滿心歡喜、帶著醉意、滿腦子新鮮印象,同時又疲憊不堪,她脫去衣服,倒在床上,立即睡著了……

下午一點多鍾女仆把她喚醒,稟報說,阿爾特諾夫先生登門拜訪。她很快穿好衣服,來到客廳。阿爾特諾夫走後不久,大人親自前來感謝她參加義賣工作。他色迷迷地瞧著她,努動著嘴巴,吻她的小手,並且請求她允許他以後再來拜訪,然後坐車走了。她站在客廳中央,又驚訝又興奮,不相信她的生活這麼快就發生了如此驚人的變化。正在這時候她的丈夫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進來了……他站在她麵前,竟也是一副討好巴結、畢恭畢敬的奴才相,這副模樣她已經看慣了;他在那些有權有勢的大人物麵前總是這樣的。她料定自己說什麼話他也拿她沒辦法,於是又高興、又氣憤、又輕蔑地咬清每個字說:

“滾出去,蠢貨!”

從此以後,安尼婭就沒有一天閑著的時候,因為她有時參加野餐,有時參加郊遊,有時參加演出。她每天淩晨才回到家裏,經常睡在客廳的地板上,事後還動人地對別人說,她怎麼在花叢底下睡覺。她需要很多錢,但她已經不怕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了,她花他的錢就像花自己的錢一樣。她不討也不要,隻是把帳單給他送去,或者寫張便條:“交來人二百盧布”,或“速付一百盧布”。

複活節那天,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得了一枚二級安娜勳章。當他前往道謝時,大人把報紙放到一邊,在圈椅裏坐得更舒服一些。

“這麼說,您現在有三個安娜了,”他說,一麵查看著自己的白手和粉指甲,“一個在扣眼裏,兩個在脖子上。”

莫傑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小心地伸出兩個手指,按住嘴巴,免得笑出聲來。他說:

“現在就等小弗拉季米爾出世了。我鬥膽請求大人做他的教父。”

他這是暗示四級弗拉季米爾勳章,而且已經暗地裏想象著,他將到處去宣揚他的這句既機智又大膽、語義雙關的俏皮話。他本想再說些類似的妙語,但大人又埋頭看報去了,還朝他點一下頭……

安尼婭依舊坐著三套馬車兜風,同阿爾特諾夫出去打獵,演獨幕戲,在外麵晚餐,並且很少回家看望父親和弟弟了。他們自個兒吃飯。彼得·列翁季伊奇的酒癮越來越大,又沒有錢,那架風琴早已賣出抵債。兩個男孩子現在不放他獨自上街,老是跟著他,生怕他跌倒。有時他們在老基輔街上遇見安尼婭坐在雙套馬車上兜風,車旁還有一匹拉梢的馬,阿爾特諾夫坐在車夫座位上親自趕車。這時,彼得·列翁季伊奇摘下高禮帽,總想對她喊一聲,可是別佳和安德留沙一人拽他一條胳膊,央求他:“別這樣,爸爸……算了,爸爸……”

一八九五年十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