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看不見的眼淚
在一個黑暗的八月的夜晚,軍事長官列布羅捷索夫正和一夥人從俱樂部裏走出來。他是個又高又瘦的人,像根電線杆子,職務是陸軍中校。“這會兒,先生們,要是能吃頓晚餐就好了。”他說,“和別的城市相比,我們的城市是最差的。就拿薩拉托夫來說吧,那裏的俱樂部總是隨時備有晚餐,不像我們這個臭氣熏天的切爾維揚斯克,除了伏特加酒和帶蒼蠅的茶水以外,別的什麼也弄不到。再也沒有比喝過酒後卻什麼也吃不上更糟糕的了!”
“是呀,要是這會兒能吃點什麼就好了……”宗教學校學監伊方·伊萬諾維奇·德沃耶托奇耶夫頗有同感地呼應道。為了擋風,他把自己緊緊裹在棕紅色大衣裏。“現在已是深夜兩點鍾,所有的飯館都關門了,你們知道嗎,要是能弄條鮮魚……或者蘑菇……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吃吃,就好了……”
學監用手指在空中比劃著美味佳肴的形狀,臉上現出一飽口福的神情,弄得那些正望著他的人都舔了舔嘴唇。於是這夥人都停下腳步,開始想象起來。他們想呀想呀,但任何想象的東西都不能兌現,到頭來也隻是畫餅充饑,都隻會增加饑餓感罷了。
“我曾在戈洛別索夫家吃過一隻頂呱呱的熏火雞!”縣警察局長助理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歎了口氣說,“順便問一句……先生們,你們曾去過華沙嗎?那裏的人煎魚時都采用這種方法……他們把幾條普普通通的、活生生的、歡蹦亂跳的鯽魚事先浸泡在牛奶裏……這些鬼東西在牛奶裏浸泡上一整天,還會遊動呢,然後抹上一層酸奶油,把它們放在噝噝發響的煎鍋裏一炸,嘿,老兄,那味道就別提有多美了,鳳梨?還是放到一旁去吧!真的……尤其是,要是你能再喝上一兩杯酒,那就更好了。你一邊吃著魚,一邊感到自己……仿佛處於半睡眠狀態……那種香味真能把人香死!”
“要是能再吃上幾根醃黃瓜就會更好……”列布羅捷索夫以衷心同情的口吻補充道,“我們在波蘭駐紮時,常常吃餃子,一次能吃它二百個,吃飽了還硬往肚子裏填……你盛上滿滿一盤餃子,再往上麵撒點胡椒粉和香芹菜,嘿……那種美味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軍事長官突然停止了說話,陷入沉思。他回憶起一八五六年他曾在三聖一體大寺院喝過一次鰱魚湯。一想起那種美味的魚湯,列布羅捷索夫就感到一股魚香撲鼻而來,不由地咀嚼起來,竟未留心一腳踩在水窪裏,膠皮套靴裏灌滿了髒水。
“不,不行!”這位軍事長官說,“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要馬上回到自己家中飽餐一頓。這樣吧,先生們,咱們走吧,你們都到我家去吧!真的!咱們再喝上一杯,隨便吃點什麼,拌黃瓜也罷,香腸也罷……咱們把茶爐生上……喂,怎麼樣?咱們一邊吃,一邊談論談論正在流行的霍亂,回憶回憶久遠的往事……我妻子正在睡覺,不過咱們可以……悄悄地不去驚動她……好啦,咱們走吧!”
大家都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這裏也就不必再多描寫他們那種興高采烈的勁頭了。我隻想說一句,列布羅捷索夫像今天晚上這樣充滿善意、殷勤好客還是第一次,以前從未有過。
當列布羅捷索夫領著客人走進昏暗的前廳時,大聲地對勤務兵說:“我真想把你的耳朵揪下來,我對你說過一千次了,你這個混蛋,你在前廳裏睡覺時要是想抽煙,就用帶香味的紙去卷!混賬東西,快去把茶爐生上,並告訴伊林娜,讓她……讓她到地窖裏去拿點黃瓜和蘿卜來……再拿條鯡魚來,把它弄幹淨……煎魚時要在上麵撒點鮮綠的大蔥和茴香,就這樣撒……知道嗎?再把土豆切成大小勻稱的方塊……甜菜也這樣切……然後用醋和香油一拌,知道嗎,再撒上點芥末……胡椒粉……總之一句話,這是做配菜……明白嗎?”
軍事長官伸出手指頭,做了個混合在一起的動作,並用麵部表情把他未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意思表達出來……客人們脫下膠皮套靴,走進昏暗的大廳。主人劃著一根火柴,隨著一股硫磺的氣味,牆壁被照亮了,牆壁上掛著《田地》雜誌的增刊畫,威尼斯的風景畫以及作家拉熱奇尼科夫和一位將軍的畫像,畫像上的那位將軍瞪著一雙驚詫不已的大眼睛。
“咱們馬上就……”主人一邊低聲說,一邊輕輕地把折疊桌的兩側支起來,“一擺上菜,咱們就可以坐下來吃飯啦……我妻子瑪莎今天有點不舒服,請諸位不要見怪……女人嘛,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古辛大夫說,這都是因為總是吃素食的緣故……很可能是這樣!我對她說:‘親愛的,問題並不在於吃什麼食物!不在於往嘴裏送進去的是什麼,而在於從嘴裏吐出來的是什麼……你總是吃素食,可你照樣容易發火動怒……這樣下去你會把身體弄壞的,與其這樣,你還不如別發火動怒,少說幾句氣話為好……’可她就是不聽!她說:‘我從小就有這個習慣。’”
勤務兵走進來,伸長脖子,趴在主人耳根上低聲說了句什麼。列布羅捷索夫聳動了一下眉毛……
“嗯……”他小聲含糊地說,“嗯……原來是這樣……不過,這問題不大。我馬上就去,去去就回來……要知道,我的瑪莎怕仆人偷吃東西,把地窖和櫥櫃都鎖了起來,而鑰匙她自己隨身帶著。我得去向她要鑰匙……”
列布羅捷索夫站起來,踮著腳尖,輕輕地推開門,到他妻子那兒去了……他妻子正在睡覺。
“親愛的瑪莎!”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床邊說,“你醒醒,親愛的瑪莎,我隻打擾你幾秒鍾!”
“誰呀?是你嗎?你要幹什麼?”
“是我,親愛的瑪莎,是這麼回事……我的天使,請把鑰匙交給我,你不必起床為我們張羅……你就睡你的覺好啦……我自己去張羅,招待他們……我給他們每人弄根黃瓜吃吃就行了,別的什麼也不需要花費……不然就讓上帝懲罰我。要知道,隻有德沃耶托奇耶夫、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和別的幾個人……他們都是一些非常好的人,……很受大家的尊敬……普魯仁斯基還得過一枚四級弗拉基米爾勳章哩……他非常尊敬你……”
“你又在哪兒喝醉了?”
“瞧,你又生氣了吧……你這個人呀,也真是的……我隻給他們每人弄根黃瓜吃吃就算完事……就打發他們走……一切由我自己去安排,你不必擔心……你好好躺著睡吧,親愛的……喂,你身體怎麼樣?我不在家時,古辛醫生來過嗎?瞧,我現在就要吻你的小手了……所有的客人都非常尊敬你……德沃耶托奇耶夫是個信教的人,你知道嗎……普魯日納是個管財務的。他們對你都很……他們說:‘瑪麗婭·彼得羅夫娜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個令人難以理解的無價之寶……她是我們縣上的一顆明星。’”
“別胡編亂造了!你躺下睡吧!在俱樂部裏和你那些遊手好閑的狐朋狗友喝足了酒,這會兒又徹夜大聲喧鬧!你也不感到害臊?你可是個有孩子的人呀!”
“我……我是有孩子,不過你也別發火動怒呀,親愛的瑪莎……你不要傷心……我尊重你,愛你……至於孩子嘛,上帝保佑,我會把他們安排好的。明天,我就把米佳送到學校去……況且,我又不能把他們趕走……那樣做也不合適……他們會跟在我身後苦苦哀求:‘爸爸,給我們弄點東西吃吧!’……德沃耶托奇耶夫,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都是一些非常可愛的人……他們都很同情你,尊重你。我隻讓他們吃根黃瓜,喝杯酒,就……就讓他們各自回家……我會安排好一切的……”
“這簡直是對我的懲罰!你是不是瘋了?這個時候還接待什麼客人?這些不修邊幅的家夥,半夜三更打攪別人,他們也不感到害臊!哪裏見過深更半夜還要到別人家去做客的人?……難道這裏是為他們開設的飯店旅館不成?我要是給你鑰匙,我才是個傻瓜呢!要是讓他們吃飽喝足,醒過酒勁兒來,他們明天還會來的!”
“嗯……你既然說出了這種話……那我也就不在你麵前低聲下氣苦苦哀求了……看來,你並不是我生活中的伴侶,因為你根本不能使自己的丈夫得到快慰,就像《聖經》上所說的,而是……用句難聽的話來說……你簡直是一條毒蛇,一條毒蛇……”
“天呀,你這個壞蛋,你居然敢張口罵人。”
夫人欠起身來,啪的一聲扇了他一個耳光……軍事長官揉揉自己的臉,接著說道:
“謝謝啦……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這麼一句話,它說得真對:‘妻子——並不是人間的天使,妻子在家裏——是個惡魔。’……這句話簡直是真理……你純粹是個惡魔,一個惡魔……”
“我揪你的頭發!”
“你揪吧,揪吧,把你唯一的丈夫打死好了!……好吧,我給你下跪……我求求你啦……親愛的瑪莎!……你就原諒我吧!……請把鑰匙交給我!親愛的瑪莎!我的天使!你這個殘暴的女人,你可千萬別讓我在大夥麵前丟臉呀!你這個野蠻女人,你要把我折磨到什麼時候才算是個夠呀!你就揪吧……謝謝啦……我最後再求你一次!”
夫妻二人就以這種方式交談了很久……列布羅捷索夫跪在那裏,哭了兩次,時而破口大罵,時而揉擦自己的麵頰……待到最後,夫人從床上欠起身來,啐了一口,說道:
“看來,我這一輩子是非得受罪不可了!把椅上的衣服遞給我,我的真主呀!”
列布羅捷索夫小心翼翼地把衣服遞給她,理了理自己的頭發,便到客人那裏去了。客人們正站在將軍畫像前,望著他那雙驚詫不已的眼睛,爭論一個問題:在將軍和作家拉熱奇尼科夫兩個人當中,誰的職位更高?德沃耶托奇耶夫堅持說是拉熱奇尼科夫,主要強調他作品的不朽,而魯普仁斯基卻說:“毫無疑問,他的確是一位很好的作家,是的……他的作品既滑稽可笑,又能引起人們的憐憫同情。不過,倘若派他去領兵打仗,他恐怕連一個連隊也指揮不了。可是將軍卻能指揮整整一個軍團,因此誰也……”
“我的瑪莎馬上就來……”走進來的軍事長官打斷了他們的爭論,說,“馬上就來了……”
“我們打擾您了,真的……費奧多爾·阿基莫維奇,您的臉怎麼搞的?我的天哪,您眼睛下麵還有一塊青!您這是在哪兒碰的呀?”
“我的臉?我的臉在哪兒?”主人不好意思起來,“唉呀,可不是嗎!是這麼回事……剛才我悄悄地走到臥室,想嚇唬她一下,可是屋裏太黑了,一不小心碰在床上了!哈——哈……瞧,瑪莎來了……哎呀呀,親愛的,你的頭發太亂了!看上去就跟路易莎·米歇爾一模一樣!”
瑪麗婭·彼得羅夫娜走了進來,她頭發蓬亂,睡眼惺鬆,但卻神采奕奕,喜笑顏開。
“你們都很樂意到我家來,這真是太好了!”她開口說道,“多虧我丈夫殷勤好客,縱使你們白天不來,晚上也硬把你們拽來。剛才我正在睡覺,聽見有人說話……這可能是誰呢?我就這麼想……費佳讓我躺著,別出來,嘿,可是我卻忍不住……”
夫妻二人跑進廚房,晚餐開始了……
“做個結了婚的人真好啊!”一個鍾頭以後,一夥人從軍事長官家裏出來,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感慨頗深地說,“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喝什麼就喝什麼……你心裏知道,有個女人在愛著你呢……她還會在鋼琴上彈奏美妙的曲子給你聽……列布羅捷索夫真是太幸福啦!”
學監德沃耶托奇耶夫一聲不響,他在想心事。回到家以後,他一邊脫衣服,一邊大聲地歎了一口長氣,於是妻子被弄醒了。
“你別把皮靴跺得咯咯響,笨蛋!”她粗聲粗氣地說,“你妨礙我睡覺了!在俱樂部裏喝醉了酒,回到家還這麼大聲嚷嚷,瞧你那個醜八怪模樣!”
“你就知道罵人,”學監歎息道,“你去看看人家列布羅捷索夫吧,瞧瞧人家是怎麼過日子的!我的天哪!人家日子過得真幸福啊!看著別人那種幸福的生活,我真想痛哭一場。隻有我一個人才這麼不幸,你都快變成一個潑婦了。快挪開點地方!”
學監蒙上被子,一邊在心裏抱怨自己的不幸,一邊就睡著了。
帶閣樓的房子
畫家的故事
一
這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當時我住在T省某縣地主別洛庫羅夫的莊園裏。別洛庫羅夫這個年輕人,黎明即起,穿一件緊腰長外衣,每天晚上要喝啤酒,老跟我抱怨,說他在任何地方都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他住在花園裏的廂房裏,我則住在地主老宅的大廳裏。這個大廳有許多圓柱,除了我睡的一張寬大的長沙發以及我擺紙牌作卦的一張桌子外,再沒有別的家具。裏麵的幾個舊式的阿莫索夫壁爐裏老是嗡嗡作響,哪怕晴和的天氣也是這樣。遇上大雷雨,整座房子便震顫起來,似乎轟的一聲就要土崩瓦解。特別在夜裏,當十扇大窗霍地被閃電照亮時,那才真有點嚇人呢。
我這人生性懶散,這一回幹脆什麼事都不做。一連幾個小時,我望著窗外的天空、飛鳥和林蔭道,閱讀給我寄來的書報,要不就睡覺。有時我走出家門,在某個地方徘徊遊蕩,直到很晚才回來。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無意中走進一處陌生的莊園。這時太陽已經落山,黃昏的陰影在揚花的黑麥地裏延伸開去。兩行又高又密的老雲杉,像兩麵連綿不斷的牆,營造出一條幽暗而美麗的林蔭道。我輕鬆地越過一道柵欄,順著這條林蔭道走去,地上鋪著一俄寸厚的針葉,走起來有點打滑。四周寂靜而幽暗,隻有在高高的樹梢上,不時閃動著一片明亮的金光,一些蜘蛛網上變幻出虹霓般的色彩,針葉的氣味濃烈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後來我拐彎,走上一條長長的鍛樹林蔭道。這裏同樣荒涼而古老。隔年的樹葉在腳下悲哀地沙沙作響,暮色中的樹木中間隱藏著無數陰影。右側的一座古老的果園裏,一隻黃鶯懶洋洋地細聲細氣在歌唱,想必它也上了年紀啦。後來,椴樹林蔭道總算到頭了,我經過一幢白色的帶涼台和閣樓的房子,眼前忽地展現出一座莊園的院落和一個水麵寬闊的池塘。池塘四周綠柳成蔭,有一座洗澡棚子。池塘對岸有個村莊,還有一座又高又窄的鍾樓,在夕陽的映照下,那上麵的十字架金光閃閃。一時間,一種親切而又熟悉的感覺讓我心曠神怡,似乎眼前這番景象我早已在兒時見過。
一道白色的磚砌大門由院落通向田野,這大門古老而結實,兩側有一對石獅子。大門口站著兩個姑娘。其中一個年長些,身材苗條,臉色蒼白,十分漂亮,長一頭濃密的栗色頭發,一張小嘴輪廓分明,神態嚴厲,對我似乎不屑一顧。另一個還很年輕,頂多十六七歲,同樣苗條而蒼白,嘴巴大些,一雙大眼睛吃驚地望著我打一旁走過,說了一句英語,又忸怩起來。我仿佛覺得這兩張可愛的臉兒也早已熟悉的。我興致勃勃地回到住處,恍如做了一場好夢。
此後不久,有一天中午,我和別洛庫羅夫在屋外散步,忽聽得草地上沙沙作響,一輛帶彈簧座的四輪馬車駛進院子,車上坐著那位年長的姑娘。她為遭受火災的鄉民募捐而來,隨身帶著認捐的單子。她不正眼看我們,極其嚴肅而詳盡地對我們講起西亞諾沃村燒了多少家房子,有多少男女和兒童無家可歸,以及救災委員會初步打算采取什麼措施——她現在就是這個委員會的成員。她讓我們認捐簽字,收起單子後立即告辭。
“您完全把我們忘了,彼得·彼得羅維奇,”她對別洛庫羅夫說,向他伸出手去,“您來吧,如果某某先生(她說出我的姓)光臨舍下,想看一看崇拜他天才的人是怎樣生活的,那麼媽媽和我將十分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