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白嘴鴉喧鬧不休的時候,住在蘆葦叢中公房裏的無數青蛙此起彼伏,“蟈蟈”地鼓噪起來。整整半個小時,這廣闊的音樂會場充滿了各種各樣又彙成一片的聲音。不知什麼地方,一隻昏睡的鶇鳥開始叫起來,為它伴唱的是林間山雞和葦鶯。隨後便是幕間休息,四周一片寂靜。偶爾有一隻歇在觀眾席旁草叢裏的蛐蛐“瞿瞿”地唱起來,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在幕間休息的時候,我們的耐性達到了極限:我們已經開始抱怨這位演唱家。直到夜幕降落大地,月亮爬到樹林上空的天穹,這才輪到主角出場了。夜鶯歇在一棵幼小的械樹上,撲棱一聲飛進一叢黑刺李中,尾巴轉動一陣,便站住不動了。它身著灰色羽衣……一般來說,它漠視聽眾,即使麵對觀眾也總是一身灰麻雀的粗俗打扮。(可恥啊,年輕的歌手!不是觀眾為你存在,而是你為觀眾存在!)約摸有三分鍾,夜鶯一直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可是你聽,樹梢開始籟籟作響,微風輕拂,蛐蛐叫得更歡,在這支樂隊的伴奏下,我們的演唱家才初試歌喉,發出了第一聲顫音。它開始歌唱。我不打算來描寫它的歌聲,我隻想說,當這位演唱家輕啟鶯喙,婉囀啼鳴,讓整個樹林響徹著它那清脆甜美的歌聲時,連那支伴奏樂隊也興奮得忘了演奏,都屏息靜聽了。夜鶯的歌聲中透著力量和柔情。不過,我無意爭奪詩人的麵包,還是由他們去描繪吧。夜鶯唱著,而周圍籠罩著一片專注的靜默。隻有一次,樹林生氣地咆哮起來,風也發出噓聲,因為這時一隻貓頭鷹摹地引吭梟叫,竟想壓倒我們的演唱家……
當天空泛白、群星消隱、夜鶯的歌聲變得更為輕柔的時候,在這片樹林的邊緣出現了公爵地主家的廚子。他貓腰拱背,左手壓著帽子,悄悄地潛行。他的右手拿著一隻柳條筐。他的身影在樹叢中時隱時現,不久就消失在密林裏,夜鶯又唱了一會兒,突然一聲不響了。這時我們正打算離去。
“瞧這小壞蛋!”我們聽見有人這樣說,很快就看到了廚子。公爵家的廚子朝我們走來,快活得眉開眼笑,讓我們看他的拳頭。在他的拳頭裏露出他剛剛捉來的夜鶯的小腦袋和尾巴……可憐的演唱家!上帝保佑,但願誰都別遇上這樣的厄運。
“您為什麼要捉它?”我們問他。
“放進鳥籠裏呀!”
長腳秧雞一聲哀怨的啼叫迎來了黎明,失去了歌手的樹林開始喧嘩起來。廚子把玫瑰的情人塞進柳條筐裏,高高興興地跑回村子。我們也各自回家了。
一八八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變色龍
巡官奧楚蔑洛夫穿著新的軍大衣,手裏提著一個小包,穿過市場的廣場。他身後跟著一個火紅頭發的巡警,端著一個篩子,那上麵盛滿了沒收來的醋栗。四下裏一片寂靜……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商店和飯館的敞開的門無精打采地麵對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就跟許多饑餓的嘴巴一樣。在那些門口附近,就連一個乞丐也沒有。
“好哇,你咬人,該死的東西!”奧楚蔑洛夫忽然聽見了喊叫聲,“夥伴們,別放走它!這年月咬人可不行!逮住它!哎喲……哎喲!”
傳來了狗的尖叫聲。奧楚蔑洛夫往那邊一瞧,看見商人彼楚金的木柴場裏跑出來一條狗,用三條腿一顛一顛地跑著,不住地回頭瞧。它身後跟著追來一個人,穿著漿硬的花布襯衫和敞著懷的坎肩。他追它,身子往前一探,撲倒在地上,抓住了狗的後腿,於是又傳來狗的尖叫聲和人的呐喊聲:“別放走它!”帶著睡意的臉從商店裏探出來,木柴場四周很快聚了一群人,仿佛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樣。
“仿佛出亂子了,長官!……”巡警說。
奧楚蔑洛夫把身子微微向左一轉,往人群那邊走去。在木柴場門口,他看見前麵已經提到的那個敞開了坎肩前襟的人舉起右手,把一根血淋淋的手指頭伸給那群人看。在他那半醉的臉上好像出現這樣的神氣:“我要揭你的皮,壞蛋!”就連手指頭本身也像是一麵勝利的旗幟。奧楚蔑洛夫認出這人是金銀匠赫留金。鬧出這場亂子的罪犯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開,渾身發抖——原來是一條白毛的小獵狗,臉尖尖的,背上有塊黃斑。它那含淚的眼睛流露出悲苦和恐怖的神情。
“這兒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奧楚蔑洛夫擠進人群中去問道,“你在這兒幹什麼?你究竟為什麼舉起那根手指頭?……誰在嚷?”
“長官,我好好地走我的路,沒招誰沒惹誰……”赫留金開口了,拿手罩在嘴上,咳嗽一下,“我正跟密特裏·密特裏奇談木柴的事兒。忽然,這個賤畜生無緣無故把這個手指頭咬了一口……您得原諒我,我是做工的人……我做的是細致的活兒。這得叫他們賠我一筆錢才成,因為也許我要有一個禮拜不能用這個手指頭啦……長官,就連法律上也沒有那麼一條,說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該忍著……要是人人都這麼給畜生亂咬一陣,那在這世界上也沒個活頭兒了……”
“嗯!……不錯,”奧楚蔑洛夫嚴厲地說,咳了一聲,皺起眉頭,“不錯……這是誰家的狗?我絕不輕易放過這件事。我要拿點顏色出來給那些放出狗來到處跑的人看看!那些老爺既是不願意遵守法令,現在也該管管他們了!等到他,那個混蛋,受了罰,拿出錢來,他才會知道放出這種狗來,放出種種的野畜生來,有什麼下場!我要好好教訓他一頓!葉爾德林!”巡官對巡警說,“去調查一下,這是誰的狗,打個報告上來!這狗呢,把它弄死好了。馬上去辦,別拖!這多半是隻瘋狗……請問,這到底是誰家的狗?”
“這好像是席加洛夫將軍家的狗!”人群裏有人說。
“席加洛夫將軍?哦……葉爾德林,替我把大衣脫下來,……真要命,天這麼熱!看樣子多半要下雨了……隻是有一件事我還不懂:它怎麼咬著你的?”奧楚蔑洛夫對赫留金說,“難道它夠得到你的手指頭嗎?它是那麼小!你呢,說實在的,卻長得這麼魁梧!你那手指頭一定是給小釘子弄破的,後來卻異想天開,想得到一筆什麼賠償損失費了。你這種人啊……是出了名的!我可知道你們這些東西是什麼玩意兒!”
“長官,他本來是開玩笑,把煙卷戳到它臉上去,它呢——可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個荒唐的家夥,長官!”
“胡說,獨眼鬼!你什麼也沒看見,你為什麼胡說?他老人家是明白人,看得出到底誰胡說,誰像當著上帝的麵一樣憑良心說話……要是我說了謊,那就讓調解法官審問我好了。他的法律上說得明白,……現在大家都平等啦。不瞞您說,……我的兄弟就是當憲兵的。”
“少說廢話!”
“不過,這不是將軍家裏的狗,”……巡警深思地說,“將軍家裏沒有這樣的狗。他家的狗,全是大獵狗……”
“你拿得準嗎?”
“拿得準,長官……”
“我自己也知道嘛。將軍家裏都是些名貴的純種狗,這隻狗呢,鬼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毛色既不好,模樣也不中看……完全是個下賤胚子,誰會養這種狗?!這人的腦子上哪去啦?要是這樣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讓人碰見,你們猜猜看,結果會怎麼樣?那兒的人可不來管什麼法律不法律,一眨巴眼的功夫——就叫它斷了氣!你呢,赫留金,受了害,那我們絕不能不管……得懲戒他們一下!是時候了……
“不過也說不定就是將軍家的狗……”巡警把他的想法說出來,“它的臉上又沒寫著……前幾天我在他家院子裏看見過這樣的一隻狗。”
“沒錯兒,將軍家的!”人群裏有人說。
“哦!……葉爾德林老弟,給我穿上大衣……好像起風了……挺冷……你把這隻狗帶到將軍家裏去,問問清楚。就說這隻狗是我找著,派人送上的……告訴他們別再把狗放到街上來了……說不定這是隻名貴的狗。要是每個豬玀都拿煙卷戳到它的鼻子上去,那它早就毀了。狗是嬌貴的動物……你這混蛋,把手放下來!不用再把自己的蠢手指頭伸出來!怪你自己不好!……”
“將軍家的廚師來了,問他好了……喂,普洛訶爾!過來吧,老兄,上這兒來!瞧瞧這隻狗……是你們家的嗎?”
“瞎猜!我們那兒從來沒有這樣的狗!”
“那就用不著白費工夫去問了,”奧楚蔑洛夫說,“這是隻野狗!用不著白費工夫說空話了……既然他說這是野狗,那它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這不是我們的狗,”普洛訶爾接著說,“這是將軍哥哥的狗,他是前幾天才到這兒來的。我們的將軍不喜歡這種獵狗。他哥哥卻喜歡……”
“難道他哥哥來啦?是烏拉吉米爾·伊凡尼奇嗎?”奧楚蔑洛夫問,整個臉上洋溢著感動的微笑,“哎呀,天!我還不知道呢!他是上這兒來住一陣就走的嗎?”
“是來住一陣的……”
“哎呀,天!……他是惦記他的兄弟了……可我還不知道呢?這麼一說,就是他老人家的狗?高興得很……把它帶走吧……這小狗還不壞……怪伶俐的……一口就咬破了這家夥的手指頭!哈哈哈……得了,你幹什麼發抖呀?嗚嗚……嗚嗚……這壞蛋生氣了……好一隻小狗……”
普洛訶爾喊一聲那隻狗的名字,就帶著它從木柴場走了……那群人就對赫留金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