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神經

建築師德米特裏·奧西波維奇·瓦克辛從城裏回到自己的別墅後,對於剛剛觀看過的招魂術表演記憶猶新。瓦克辛夫人參加聖靈降臨節祈禱還未回來。於是,他脫下衣服,孤單單一個人躺在床上,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在招魂術表演會上聽到和看到的一切。其實,也稱不上是什麼招魂術表演,隻不過整個晚上談論的盡是些十分可怕的事情。一位小姐無緣無故地談起了占卜。從占卜不知不覺地轉到魂靈,從魂靈轉到鬼魂,從鬼魂又轉到埋葬活人……有位先生朗讀了一篇關於死人的小說,描寫死人如何在棺材裏來回翻身。

瓦克辛本人則用盤子施行招魂術,並向小姐們表演如何跟鬼魂談話。他還順便招出了自己的舅舅克拉夫季·米羅諾維奇的魂,並在內心裏問他:“我是不是該把房屋轉到妻子名下?”——舅舅回答說:“若能及時辦妥這一切,那當然很好。”

“自然界中有許多神秘莫測和令人感到可怕的東西,”瓦克辛一邊往被窩裏鑽,一邊尋思道,“但令人感到可怕的並不是死人,而是那種不可知性……”

已經是深夜一點鍾了。瓦克辛翻了個身,從被窩裏正好望到神龕前長明燈的藍色火苗。那火苗閃爍不定,忽明忽暗地照耀著神龕以及掛在對麵牆上的克拉夫季·米羅諾維奇舅舅的大幅畫像。

“唉,在這半明半暗中,如果舅舅的鬼魂忽然出現,那該怎麼辦呢?”瓦克辛腦海裏突然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不,這不可能!相信鬼魂——這是一種迷信,是智力發展不成熟的產物。盡管如此,瓦克辛仍用被子蒙住頭,緊緊地閉上眼睛。那具在棺材裏來回翻動的屍體,故去的嶽母、一位上吊自縊的同事和一位溺水而死的姑娘……,這些畫麵不斷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瓦克辛竭力想從腦海裏驅逐掉這些陰暗的念頭,可是他越是一個勁兒驅逐它們,那些可怕的形象就變得越清晰。他感到十分害怕。

“鬼曉得這是怎麼回事,簡直像個孩子一樣膽小怕事,真是愚蠢到了極點!”

“滴答……滴答……”——牆上的掛鍾不停地響著。這時,鄉村墓地教堂的大鍾敲響了。那鍾聲緩慢而淒涼,令人心驚膽顫……瓦克辛覺得後腦勺和脊背上掠過一陣寒意,似乎正有人俯在他的頭上粗聲粗氣地呼吸,他舅舅好像正從鏡框裏走出來,向他身上彎下腰來……瓦克辛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恐怖。他因恐懼而咬緊牙關,屏住呼吸。後來,當一隻五月的甲蟲從敞開著的窗口飛進來,在他床上發出嗡嗡的叫聲時,他實在忍不住了,便絕望地拽了一下拉鈴。

“德米特裏·奧西波維奇,您有什麼事?”時間不長,從門口傳來家庭女教師的聲音。

“啊,原來是您呀,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瓦克辛高興地說,“何必要您費心呢?其實讓加夫裏拉來一下就行了……”

“您親自派加夫裏拉進城辦事去了,至於格拉菲拉,天一黑就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誰也沒有在家……您究竟有什麼事?”

“小姐,我是想說……有這麼一件事……請進來呀,別不好意思嘛!我這裏很暗……”

於是,身體肥胖、麵頰鮮紅的卡爾洛夫娜走進臥室,站在屋裏等待著。

“請坐,小姐……是這麼回事……”瓦克辛一邊心裏想著:我能請她幹點什麼呢?一邊斜睨著舅舅的畫像,感到自己漸漸平靜下來,“說實在的,我倒有件事想請您辦一下……明天要是有人進城去,請您別忘了吩咐他,讓他……讓他……順便給我買點做卷煙用的空紙筒……您請坐呀!”

“做卷煙用的空紙筒!好吧!您還有什麼事?”

“我還想……我什麼也不想,不過……請坐呀!讓我再想想還有什麼事……”

“一位姑娘待在男人房間裏有失體麵的……在我看來,您呀,德米特裏·奧西波維奇,簡直有點淘氣,甚至可笑……我要把這件事告訴您的妻子,您不讓一個品行端正的姑娘好好睡覺……我在安茨格男爵家當家庭女教師時,有一次男爵想到我屋裏來借火柴,我心裏明白他想要幹什麼……我便把這件事告訴了男爵夫人……要知道,我是個品行端正的姑娘……”

“唉呀呀,真是活見鬼,我要您的品行端正幹什麼?我有病了……我想喝點冰水!您明白嗎?我病了!”

“我求求您啦……您明白嗎?我求求您啦!您幹嘛要這麼拘束呢,我真不明白,特別是當一個人……得了病的時候?說實在的,您也太會騙人了。在您這種年紀……,您妻子是個正派女人,是個好人,您應該愛她才對!是的!她是個品德高尚的女人!我不想成為她的死對頭!”

“您是個傻瓜,就是這麼回事!您明白嗎?您是個傻瓜!”

“我明白……為了買點做卷煙的空紙筒,您不肯叫醒仆人……我明白……”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說完,轉身便走。

瓦克辛和家庭女教師談過話以後,情緒稍微平靜下來,為自己的意誌薄弱感到慚愧。他把被子拉過來蒙在頭上,閉上眼睛。有那麼十來分鍾,他感到自己還可以忍受,可是後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又鑽進他的腦海……他啐了一口,摸到火柴,也不睜開眼睛,便點著了蠟燭。可是燭光也無濟於事。受到恐懼困擾的瓦克辛似乎覺得牆角裏有個人正在望著他,鏡框裏的舅舅也正在向他眨巴眼睛。

“我得把她再叫回來,真是活見鬼……”他暗下決心道,“我要告訴她,我病了……我要請她給我弄點冰水喝。”

於是,瓦克辛第二次拽了拉鈴。沒有聽到回答,他再拽一下,仿佛是對他的拉鈴作出回答似的,墓地教堂的鍾聲又響了起來。他充滿恐懼,渾身發冷,一邊畫著十字,一邊咒罵自己意誌薄弱,光著腳,隻穿一條內褲,急忙從臥室中跑出來,向家庭女教師的房間跑去。

“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他一邊敲門,一邊用發顫的聲音喊道,“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您……睡著了嗎?我……有點那個……我病了……我想喝點涼水!”

仍未聽到回答。周圍一片寂靜……

瓦克辛靠著門框,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開始等待恐懼心理慢慢消失。再回到自己房間吧,他沒有那個勇氣,因為在他的房間裏,神龕前的長明燈一直在不停地閃爍,舅舅從鏡框裏望著他。可是就這樣隻穿著內褲站在家庭女教師的門口吧,無論從哪一方麵說都有些不方便。該怎麼辦呢?

已經淩晨兩點鍾了,恐懼心理一點也不見減少。走廊上一片漆黑,仿佛每個角落裏都有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望著他。瓦克辛把臉轉向門框,他立刻感到身後好像有人在拽他的襯衫,並拍他的肩膀……

“真是活見鬼……喂,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

仍沒有聽到回答。瓦克辛猶猶豫豫地推開門,往屋裏瞧了瞧。那位品德高尚的德國女人正在安詳地睡覺。一盞小燈照著她那浮雕般豐滿健壯的軀體。瓦克辛走進屋裏,坐在門後一個柳條箱上。由於身邊有個正在睡覺的活人,他感到心裏輕鬆了許多,恐懼心理也在消失。

“就讓這個德國女人安詳地睡覺吧……”他心裏想道,“我要在她這裏一直坐到天亮再走……現在離天亮還早著呢!”

為了等到天亮,瓦克辛在柳條箱上蜷縮著身子,用一隻手支著頭,沉思起來:“哎,人的神經竟這麼脆弱!一個有教養有思想的人,居然……鬼曉得這是怎麼回事!真叫人感到慚愧……”

他聽著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輕輕的均勻的呼吸聲,很快便完全平靜下來……

早上六點鍾,瓦克辛的妻子做完聖靈降臨節祈禱回來了,她在臥室裏沒有見到丈夫,便去了家庭女教師的房間,想跟她換點零錢,以便付給馬車夫車費。一走進德國女教師的房間,她便看到這樣一個場麵:由於天氣炎熱,羅紮利姬·卡爾洛夫娜伸展開四肢躺在床上睡覺,而距離這位德國女人的床鋪兩米多遠的地方,她的丈夫正在柳條箱上蜷縮著身子,像個正人君子似的鼾聲大作。至於她都說了些什麼,她丈夫醒來後臉上露出一種什麼樣的愚蠢表情,還是讓別人去描寫吧!我實在無能為力,隻好就此擱筆。

夜鶯演唱會

我們在河岸上占了一席之地。前方是一道陡峭的褐色土岸,身後則是一大片黑魈魈的小樹林。我們俯臥在綠油油的嫩草地上,用拳頭支著下巴,任兩條腿自由伸展:請吧,請隨意吧。我們把春季大衣也脫了,而且不必付二十戈比的保管費,因為在我們附近,謝天謝地,並沒有劇場招待員。樹林、天空和一望無際的田野,全都沐浴在月色之中;而在遠方,有一盞紅色的燈火忽明忽暗,發出微弱的閃光。空氣寧靜,潔淨,芳香……一切都有利於歌唱家的演出。隻消它,夜鶯,不濫用我們的耐性,趕快出場才好。但它久久沒有動靜……在期待中我們根據節目單隻好先聽別的演唱者的歌聲。

晚會由布穀鳥的獨唱開始。它在樹林深處懶洋洋地“咕咕”叫起來,叫了十來聲,便停住不響了。就在這時,兩隻紅腳隼發出刺耳的尖叫從我們頭頂上空掠過。隨後鼎鼎有名的低音歌手黃鸝,嚴肅認真地開始一展歌喉。我們聽著它的歌唱,感到心曠神怡,我們真願意一直聽下去,若不是一群白嘴鴉飛回樹林宿夜……遠處出現一片烏雲,烏雲朝我們這邊移動,隨著一片“啞啞”叫聲落到了樹林上。這黑壓壓一群烏鴉很久都沒有消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