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他睡覺,不言不語,到了夜裏就在堤壩上走來走去。郵差的幽靈也在堤壩上遊蕩,於是他就跟幽靈交談。春天到了,趕車人依舊不言不語,繼續遊蕩。一天夜裏,老漢走去找他。
“夠啦,你這蠢貨,別再閑逛了!”他對他說,偷眼打量郵差的幽靈,“你走吧!”
郵差的幽靈也這麼說……老柳樹也這麼說……
“不行啊!”趕車人回答,“我倒是想走,可是腿痛,心也痛。”
阿爾希普扶起趕車人,把他帶到城裏。他把他領到下街,走進那間他上交郵包的辦公室。趕車人跪倒在長官腳下,連連悔罪。大胡子一臉驚訝。
“你把什麼罪名往自己頭上安,傻瓜!”他說,“你是喝醉了?還是要我把你關進拘留所?這些惡棍都瘋了!隻會把事情搞亂……凶手沒有找到——好,這就完了!你還想幹什麼?滾出去!”
當阿爾希普提到那隻郵包時,大胡子哈哈大笑,那幾個文書都露出吃驚的樣子。看來他們的記性不好……這樣,趕車人在下街贖罪不成,隻好又回到柳樹旁……
為了躲避良心的折磨,趕車人隻好投水自盡,攪動了水麵,水麵上正漂著阿爾希普的浮標。趕車人溺水身亡。現在,老漢和柳樹老婆婆在堤壩上能看到兩個幽靈……他們莫不是在跟幽靈交談?
一八八三年四月九日
壞孩子
伊凡·伊凡內奇·拉普金,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和安娜·謝苗諾夫娜·紮姆布裏茨卡婭,一個翹鼻子的年輕姑娘,雙雙走下陡峭的河岸,坐到一張長椅上。長椅臨水而立,藏在密密的柳叢裏。好一處絕妙的地方!您若往這兒一坐,您就與世隔絕了——能看見您的隻有魚兒,還有那水麵上閃電般跑來跑去的水蜘蛛。這對年輕人隨身帶著魚竿,抄網,裝蚯蚓的小罐和其他魚具。坐下後,他們立即開始垂釣。
“我真高興,咱倆總算能單獨在一塊兒了,”拉普金東張西望著開始說,“我有許多話要告訴您,安娜·謝苗諾夫娜……許多許多話……當我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魚咬您的鉤了……我立即就明白:我為什麼活著,我崇拜的偶像在哪兒,我應當為誰獻出我清白而勤勞的一生……咬鉤的可能是一條大魚……見著您後,我才第一次愛上一個人,愛得發狂!……等一會兒您再拉竿……讓它咬死了……請告訴我,我親愛的,我向您發誓,我能否指望——啊,我不是指望相互愛慕,不是的!——這個我不配,我連想都不敢這樣想——我能否指望……您快拉竿呀!”
安娜·謝苗諾夫娜提起握著的釣竿,用力一拉,尖叫一聲,一條銀綠色小魚在空中閃亮。
“天哪,一條妙魚!嗬,嗬……快!要脫鉤了!”
鱸魚掙脫釣鉤,在草地上蹦跳著,本能地朝它稱心如意的老家逃去,隨即……撲通一聲,落到了水裏!
拉普金急忙去抓魚,沒有抓著魚,不知怎麼無意中抓住了安娜·謝苗諾夫娜的手,無意中又把這手送到唇邊……對方急忙抽手,但為時已晚:兩人的嘴無意中貼在一起,接吻了。這事有點出乎意料。接吻之後接著還是接吻,之後山盟海誓,傾訴衷腸……好幸福的時刻!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人世間的生活中沒有絕對的幸福。幸福本身包含著毒素,或者說受到外來事物的毒害。這一次也是如此。當兩個年輕人熱烈擁吻的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陣笑聲,他們朝河麵上一看,兩人都嚇呆了:水裏齊腰站著一個赤身露體的男孩。他叫科利亞,一個中學生,安娜·謝苗諾夫娜的弟弟。他站在河裏,瞧著兩個年輕人,陰陽怪氣地微笑著。
“哎呀呀!……你們親嘴呢?”他說,“好啊!我告訴媽媽去。”
“我希望,您,作為正派人……”拉普金漲紅著臉開始嘟噥,“偷看別人的行為是卑鄙的,告密更是下流,可憎,可惡……我以為,像您這樣正派而高尚的人……”
“給一盧布,我就不說!”高尚的人回答,“要不然,我告訴媽媽去。”
丈母娘——辯護律師
今天是米舍利·普濟列夫和麗莎·瑪姆尼娜結婚一個月的日子。天氣很棒,米舍利喝過早咖啡,抬眼尋找帽子,正打算悄悄溜出門去上班,這時候丈母娘走進書房找他來了。
“米舍利,您等一下,我有話對您說。”她說,“別皺眉頭,我的朋友……我知道,女婿都不愛跟丈母娘談話,但是,我們之間相處得挺好。我們都是聰明人……我們有許多共同之處……對吧?”
丈母娘和女婿在長沙發上坐下。
“您有什麼吩咐,尊敬的母親大人?”
“您是個聰明人,米舍利,非常聰明,這一點我承認……我希望我們能相互了解。我早就想跟您談一談了,我的孩子……請您坦白地告訴我,看在一切神聖事物的麵上,您要把我的女兒怎麼樣?”
女婿瞪大了眼睛。
“怎麼說呢?我知道科學是好東西,沒有文學也不行……但這件事不必太認真。一個女人有文化修養當然挺好……我自己也是受過教育的,我理解……不過,我的天使,這件事不必太認真。”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我不明白您為什麼這樣對待我的麗莎!您娶了她,可您真的把她當做您的妻子、伴侶嗎?她是您的犧牲品!科學啦、書籍啦、各種各樣的理論……全都是非常好的東西,可是,我的朋友,您別忘了,她是我的女兒!我不允許您對她這樣!她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您在要她的命!她跟您結婚還不到一個月,就瘦得像根劈柴棍兒了!她在您這兒整天坐著看書,讀那些愚蠢的雜誌,抄寫什麼文字材料!難道這是女人幹的事嗎?您不帶她出門,不讓她過豐富的生活!在您家,她不跟人來往,不跳舞!簡直沒法相信!結婚以來她沒有赴過一次舞會!一次也沒有!”
“不錯,她是沒赴過任何舞會,但這不能怨我,是她不願去,您可以跟她溝通一下您就會知道,她對您的那些舞會啦、跳舞啦是個什麼看法了。恰恰相反,她對您的無所事事很反感!至於她整天讀書和工作,請您相信,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強迫她,那是她自願做的,而我隻是越來越愛她!恕我向您告辭了,並請您從今以後別再管我們倆的事。麗莎如果需要對我說什麼話,她自己會說的……”
“您真的這樣認為?難道您看不見她變得又溫馴又沉默?愛情捆住了她的舌頭,要不是有我,您怕早給她套上籠頭了。您是個暴君,專製國王!請您從今天起改變您的行為!”
“我不要聽……”
“不要聽?那算什麼?那說明您理解,如果我不從我女兒角度出發,我才不來跟您談哩!我可憐她!是她求我來跟您談的!”
“您這是在撒謊……這是撒謊,您不能否認……”
“撒謊?那您就瞧瞧吧,自以為是的東西!”
丈母娘一躍而起,把門柄一拉,房門大開。米舍利看見他的麗莎站在門口,兩手揉搓著,正在不停地哭泣。她那漂亮的小臉蛋兒上滿是淚痕。米舍利一步跳到她跟前。
“你聽見你母親跟我說什麼了吧?去告訴她,這一切是她在撒謊。”
“媽媽……媽媽說的是真話,”麗莎邊哭邊說,“這種日子我過夠了!我在受罪……”
“什麼?真的是這樣……不過你為什麼不自己對我說呢?”
“我……我……你會因此大發脾氣的……”
“可是你自己經常談起你反對無所事事呀!你說,你正是因為我的觀點才愛我,你對那種無所事事的人深惡痛絕,我非常讚賞你這一點,結婚以前你一直鄙視和憎恨那種空虛的生活!你如何解釋你現在的變化呢?”
“那時我害怕你不娶我,所以……親愛的米舍利!咱們今天上瑪麗婭·彼得羅夫娜家去赴宴吧!……”麗莎說著撲在米舍利胸前。
“您看見了!我說的是真話吧?”丈母娘說罷,便趾高氣揚地走出了書房。
“哎,你怎麼這麼傻!”米舍利低聲道。
“你在說誰傻?”麗莎問。
“我在說認錯人的人傻。”
假麵
某地社交俱樂部,出於為慈善事業募捐的目的,舉辦了一次假麵舞會,或者用當地女士們的說法,就是化裝舞會。
已是午夜十二點。幾個沒有跳舞、不戴假麵的知識分子(他們一共五人),圍坐在閱覽室裏一張大桌旁,把鼻子和胡子藏到報紙裏,在看報、打盹,而且,據京都報紙駐本地記者,一位頗有自由派傾向的先生的表述,在“思考”。
從大廳裏傳來卡德裏爾舞曲“紡車”的樂聲。在門外,不時有仆役跑過,響起嗵嗵的腳步聲和杯盤的叮當聲。閱覽室裏卻十分安靜。
“看來這裏更舒服!”突然響起一個低沉而喑啞的聲音,這聲音更像是從爐子裏發出來的,“都上這兒來!快點,朋友們!”
門敞開了,一個肩寬背厚的敦實的男人闖進閱覽室,他穿著馬車夫的號衣,一頂寬邊帽上插著幾根孔雀毛,臉上蒙著假麵。在他身後跟進來兩個戴假麵的女人和一名端托盤的仆役。托盤上擺著一個盛滿烈性甜酒的大肚玻璃瓶,三瓶紅葡萄酒和幾隻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