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奇怪,老太婆臉上的雪怎麼老也不化。奇怪,那張臉不知怎麼顯得特別瘦削,灰白裏透著蠟黃,麵容嚴厲而刻板。
“唉,蠢婆娘!”旋匠嘟噥道,“我是憑良心對你,上帝作證……可是你,那個……咳,真是蠢婆娘!再這樣,我索性不把你送醫院了!”
旋匠放下韁繩,猶豫起來。他不敢回頭看一眼老太婆:他害怕!問她什麼,她不答應,同樣叫人害怕。最後,為了探個明白,他沒有回頭,隻是去摸她的手。手冰冷,拉起後像鞭子一樣落下去。
“這麼說她死了。麻煩事!”
這下旋匠哭了。他不隻可憐老太婆,更感到懊喪。他想:這世上的事變得真快!他的哀傷剛開了個頭,怎麼立即有了結尾。他還沒來得及跟老太婆好好過日子,對她表表心意,疼愛她,怎麼她已經死了。他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但這四十年像在霧裏一般過去了。酗酒,打架,受窮,沒過上一天好日子。而且,像故意氣他似的,正當他感悟到要疼愛老太婆,離了她就沒法生活,他實在對不起她的時候,老太婆卻死了。
“是啊,她還常常去討飯!”他回想往事,“是我打發她去向人家討麵包的,麻煩事!她,蠢婆娘,再活上十年就好了,要不然,恐怕她以為我當真是那種人。聖母娘娘,我這是往什麼鬼地方趕呀?現在不用去看病了,現在該下葬了。往回走!”
旋匠掉轉馬頭,使勁抽他的馬。道路變得越來越難走了。現在,連車軛都看不見了。雪橇有時撞到小杉樹上,黑糊糊的東西擦傷他的手,在眼前閃過。視野之內又變得白茫茫一片,風雪飛旋。
“再從頭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
他回想起,四十年前瑪特廖娜是個年輕、漂亮、快活的姑娘,富裕人家出身。父母把女兒嫁給他,貪圖他有好手藝。本來完全可以過上好日子,但不幸的是,婚禮後他爛醉如泥,一頭倒在暖炕上,從此就迷迷糊糊,好像直到這一刻都還沒有清醒過來。婚禮他倒記得,可是婚禮之後出了什麼事——哪怕你把他打死,除了喝酒,倒頭躺下,打老婆,此外就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四十年就這樣過去了。
密密層層的大雪漸漸變得灰暗了。黃昏已經來臨。
“我這是往哪兒趕呀?”旋匠突然驚醒過來,“該把她埋了,我卻去醫院,……像變傻了!”
旋匠又掉轉雪橇,又抽起馬來。老馬鼓足全身的勁,噴著鼻子,開始小跑起來。旋匠接二連三地抽它的背……身後響起撞擊聲,他雖然沒有回頭,也知道那是死去的老太婆的頭在撞著雪橇。天色變得越來越黑,風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刺骨……
“再從頭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我要添置一套新工具,接受定貨……把錢都交給老太婆……是的!”
後來他無意中把韁繩弄丟了。他尋找起來,想把韁繩撿起來,卻怎麼也不行。他的手活動不了了……
“算了……”他心想,“反正馬認路,它會拉回家的。這會兒真想睡一覺……趁下葬以前,安魂祭以前,最好歇一歇。”
旋匠閉上眼睛,開始打盹。不久他聽到馬站住不走了。他睜眼一看,自己麵前有一堆黑糊糊的東西,像是小木屋,又像大草垛……
他真想從雪橇上爬下來,弄清楚是這麼回事,可是全身懶得寧願凍死,也不想動彈了……於是他安靜地睡著了。
他醒過來時,發現已經躺在一間四壁油漆過的大房間裏。窗外射進明亮的陽光。旋匠看到床前有許多人,第一件事他就想表明自己是個穩重而懂事的人。
“請來參加老太婆的安魂祭,鄉親們!”他說,“還要告訴東家一聲……”
“唉,算了,算了!你躺著吧!”有人打斷他。
“天哪,是巴維爾·伊凡內奇!”旋匠看到身邊的醫生吃驚地說,“老爺哪!恩人哪!”
他想跳下床,撲通一聲給醫生跪下,但感到手腳都不聽他的使喚。
“老爺!我的腿在哪兒?胳膊呢?”
“你跟胳膊和腿告別吧……都凍壞了!唉,唉,你哭什麼呀,你已經活了一輩子,謝天謝地吧!恐怕活了六十年了吧——你也活夠了!”
“傷心呀,老爺,我傷心呀!請您寬宏大量原諒我!要再活上那麼五六年就好了……”
“為什麼?”
“馬是借來的,得還人家……要給老太婆下葬……這世上的事怎麼變得那麼快!老爺!巴維爾·伊凡內奇!卡累利阿榨木煙盒還沒有做得,槌球還沒有做得……”
醫生一揮手,從病房裏走了出去。這個旋匠——算是完了。
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名貴的狗
杜博夫,一個老兵出身、年紀不輕的中尉和誌願入伍的克納普斯正坐在一起喝酒。
“好一條公狗!”杜博夫指著他的狗米爾卡對克納普斯說,“名-貴-的狗哪!您注意它的嘴臉!光憑這嘴臉就值大錢了!遇上喜歡狗的人,衝這張臉就肯甩出二百盧布!您不信?這麼說您是外行……”
“我懂,不過……”
“這可是長毛獵狗,英國純種長毛獵狗!發現野物時那副姿勢別提多漂亮了,還有那鼻子……真靈!天哪,多靈的鼻子!當初米爾卡還是一條小狗崽子,您知道我花了多少錢買下的?一百盧布!好狗啊!米爾卡,你這機靈鬼!米爾卡,你這小壞包!過來,過來,上這兒來……哎呀呀,我的小寶貝,我的小乖乖……”
杜博夫把米爾卡招引過來,還在它的狗頭上親了一下。他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
“我誰也不給……我的小美人……小淘氣。你是愛我的,米爾卡,是不是?……行了,滾一邊去,”中尉突然喝道,“髒爪子盡往軍服上蹭!說真的,克納普斯,買這小狗我花了一百五十盧布!可見它很值錢:隻可惜我沒有時間打獵!這狗簡直閑死了,也荒廢了它的才能……所以我想把它賣了。您買吧,克納普斯!您一輩子會感謝我的!哦,要是您手頭緊,我可以半價讓給您……出五十就帶走!您這是明搶呀!”
“不,親愛的……”克納普斯歎了口氣,“您那米爾卡要是一條公狗,也許我會買下它,可是……”
“米爾卡不是公狗?”中尉不勝驚訝,“克納普斯,您怎麼啦?米爾卡不是公-狗!哈哈!那麼照您看它是什麼?母狗嗎?哈哈哈!這孩子,可真行!連個公狗母狗都分不清!”
“您這樣對我說話,就好像我是個瞎子或者是不懂事的娃娃……”克納普斯生氣了,“當然是母狗!”
“說不定您還會說我是一位太太吧!唉,克納普斯,克納普斯!虧您還專科學校畢業哩!錯啦,我親愛的,這是一條地地道道的純種公狗!而且它比任何一條公狗要強十倍,您卻說……不是公狗!哈哈……”
“對不起,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您……您簡直把我當成了傻瓜……真叫人生氣……”
“得了,別生氣,去您的……不買算了……您這個人死不開竅!待會兒您還會說,這狗的尾巴不是尾巴,是腿呢……別生氣。我對您本來是一番好意。瓦赫拉梅耶夫,拿白蘭地來!”
勤務兵又送來一瓶白蘭地。兩位朋友各斟一杯,沉思起來。半個小時在相對無言中過去了。
“就算是母狗……”中尉打破沉默,沉著臉瞧著酒瓶,“真是怪事!不過這對您更好啊。它能給您下崽,一頭小狗崽子就是二十五盧布……誰都願意買您的。我真不明白您為什麼這麼喜歡公狗!母狗比公狗強一千倍。母狗更識好歹,更戀主人……這樣吧,既然您這麼怕母狗,您給個二十五盧布就帶走。”
“不行,親愛的……我一個戈比也不出。一來我不需要狗,二來我也沒有錢。”
“這話您早說不就好了。米爾卡,從這兒滾出去!”
勤務兵端上煎雞蛋。兩位朋友吃起來,默默地把一平鍋雞蛋吃個精光。
“您是個好小夥子,克納普斯,誠實……”中尉擦著嘴說,“就這麼放您回去我也過意不去,見鬼去……您猜怎麼著?把狗帶走吧,我白送您了!”
“叫我把它弄哪兒去呀,親愛的?”克納普斯說完歎一口氣,“再說我那裏有誰能照看它呢?”
“行了,不要就不要……見您的鬼去!既不想買,也不想要……哎,您去哪兒?再坐一會兒嘛!”
克納普斯伸個懶腰,站起來,拿起帽子。
“該走了,再見吧……”他打著哈欠說。
“那您等一下,我來送送您。”
杜博夫和克納普斯穿上大衣,來到街上,默默地走了一百來步。
“您看我把這狗送誰好呢?”中尉開口說,“您有沒有什麼熟人?那條狗您已經看到了,是條好狗,純種狗,可是……對我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不知道,親愛的……再說我在這地方哪兒有什麼熟人?”
一直走到克納普斯的住處,兩位朋友再沒有說一句話。克納普斯握過中尉的手,打開自家的便門,這時候杜博夫咳了一聲,有點遲疑地說:
“您可知道本地的那些屠夫收不收狗呢?”
“想必會收的……我也說不準。”
“明天我就讓瓦赫拉梅耶夫送了去……去它的!叫人剝了它的皮……這該死的狗!可惡極了!不但弄髒了所有的房間,昨天還把廚房裏的肉全偷吃光了,下-下-賤胚子……是純種狗倒好了,鬼知道它是什麼東西,沒準是看家狗和豬的雜種。晚安!”
“再見!”克納普斯說。
便門關上了,中尉一人留在外麵。
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