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涅維拉濟莫夫開始絞盡腦汁,琢磨著擺脫困境的種種辦法,目光始終落在他起草的那封賀信上。這信是寫給一個他十分憎恨又恐懼的人的,十年來,他一直向這個人請求把他從十六盧布的職位提升到十八盧布的職位上……

“啊……你還在這裏跑,鬼東西!”他憤恨地一巴掌拍在那隻不幸讓他看到的蟑螂身上,“真討厭!”

蟑螂仰麵躺在那裏,拚命蹬著細腿……涅維拉濟莫夫捏住它的一條腿,把它扔進玻璃燈罩裏,燈罩裏突然起火,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

涅維拉濟莫夫這才感到略為輕鬆些。

一八八五年三月二十三日

出名

夜裏12點鍾,米佳·庫爾達羅夫疾風般地衝進父母的住宅,轉眼間跑遍了每個房間,神情十分激動。那時父母已經上床休息了,妹妹還躺在被窩裏讀著一本小說的最後一頁,幾個上中學的弟弟也已經睡著了。

“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雙親驚奇地問道,“告訴我,孩子,你怎麼了?”

“噢,先別問!我怎麼也沒料到!沒有,我怎麼也沒料到呀!這……這像做夢一般,太出人意料了。”

米佳哈哈大笑起來,坐到安樂椅上,他興奮得站也站不穩了。

“這怎麼可能?你們想象不到!”

妹妹跳下床來,把一條被子披在身上,走到哥哥跟前。幾個弟弟也醒了。

“發生了什麼事?你臉色不好呀!”母親又一次關心地問道。

“我沒什麼,真讓人高興,好媽媽!要知道,現在整個俄羅斯都知道我了!真的!以前隻有你們知道這世界上有個十四等文官米佳·庫爾達羅夫,而現在呢,整個俄羅斯都知道了!好媽媽!哦,太不可思議了!”

米佳跳起身來,又跑遍了每個房間,然後又坐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給我們說清楚吧!”

“你們不問世事,從來不看報紙,也不注意眾所周知的事情,可是報紙上有那麼絕妙的東西啊!隻要有什麼事情發生,馬上就會公諸於世,什麼也瞞不住。我是多麼幸福啊!啊,上帝呀!原先隻有知名人士上報、出名,而現在我也上報了,我出名了!”

“你說什麼?在什麼報紙上?”

父親臉色變得蒼白起來。母親望著聖像,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弟弟們跳下床來,都穿著一個式樣的短睡衣,走到哥哥跟前。

“不錯!報導我!現在整個俄羅斯都知道我了!您,好媽媽,把這份報紙收起來作個紀念吧!沒事拿出來讀讀。你們請看!”

說著米佳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報紙,遞給父親,用指頭戳戳藍鉛筆畫過圈的地方。

“看一看吧!”

父親戴上眼鏡。

“快點呀!”

母親望著聖像,又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父親咳嗽了聲,念起來:

“12 月 29 日晚上 11 點鍾, 十四等文官米佳 · 庫爾達羅夫……”

“聽見了嗎?我出名了,快,不要停下來,接著念。”

“……十四等文官米佳·庫爾達羅夫走出坐落在小勃龍納亞街的科茲欣啤酒館時,已醉得不成樣子……”

“我這是和謝緬·彼得羅維奇在一塊……一切細節都寫到了!接著念吧!念下去!聽著!”

“他已走不穩路了,突然,他跌倒了,正倒在停於該處的一位馬車夫的馬蹄子底下,馬車夫是尤赫諸夫斯基縣杜雷基納村的一個農夫。受驚的馬從庫爾達羅夫的身上跳過去,拖著的雪橇從他身上輾了過去,車上麵坐著莫斯科的二等商人斯捷潘·魯科夫。馬在大街上狂奔,但終於被幾個看管院子的人攔住了。起初庫爾達羅夫人事不省,被送至警察局,醫生給他作了檢查,說他的後腦勺受到撞擊……”

“那是碰在車轅上所造成的。好爸爸。別停下來,繼續念!”

“……他後腦勺受的撞擊係輕度的震蕩。警察對事件的發生經過作了記錄。受傷者已予以治療……”

“他們叫我用涼水冷敷後腦勺。沒有了吧?對,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現在全俄羅斯都傳開了!快拿過來!”

米佳接過報紙,鄭重疊好,放進了口袋。

“我得讓馬卡羅夫看看去,還要給伊麗尼茨基一家人看看,還有娜塔莉婭·伊萬諾夫娜、阿尼西姆·瓦西利伊奇,我都要讓他們知道,我去了,回頭見!”

米佳戴上別著帽徽的製帽,又興奮地、疾風般地衝出了家門。

哀傷

旋匠格裏戈裏·彼得羅夫,這個當年在加爾欽鄉裏無人不知的出色手藝人,同時又是最沒出息的農民,此刻正趕著一輛雪橇把他生病的老伴送到地方自治局醫院去。這段路有三十來俄裏,道路糟透了,連官府的郵差都很難對付,而旋匠格裏戈裏則又是個大懶漢。迎麵刮著刺骨的寒風。空中,不管你朝哪方看,到處都是密密層層飛旋著的大雪。雪大得叫你分不清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上刮起來的。除了茫茫大雪,看不到田野、電線杆和樹林。每當強勁的寒風襲來,弄得格裏戈裏都看不見眼前的車軛。那匹瘦弱的老馬一步一步吃勁地拖拉著雪橇。它的全部精力全耗在從深雪裏拔出腿來,並扯動著頭部。旋匠急著趕路。他常常不安地從趕車人的座位上跳起,不時揮鞭抽打馬背。

“你呀,瑪特廖娜,別哭了……”他小聲嘟噥,“你忍著一點兒。上帝保佑,我們會趕到醫院的。然後,隻消一轉眼工夫,你的那個病……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給你藥水喝,或者吩咐人給你放血,或者他老人家高興,用酒精給你擦身,你那個腰痛病說好就好了。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盡力的……他會嚷一陣,使勁跺腳,可是會盡力的……多好的老爺,待人又和氣,求上帝保佑他身體健康……等我們一到,他會立即從他的診室裏跑出來,接著就數落個沒完:‘怎麼回事?’他會嚷嚷,‘為什麼現在才到?為什麼不按時來?難道我是一條狗,得成天圍著你們這些鬼東西轉來轉去?為什麼不在上午來?回去,給我滾回去!明天再來!’那我就求他:‘醫生老爺!巴維爾·伊凡內奇!好老爺’哎,你倒是邁腿呀,我叫你發呆,惡鬼!駕!”

旋匠抽他的瘦馬,也沒有看他老伴一眼,繼續小聲地自言自語:

“‘老爺!我說的是實話,就像對著上帝的麵……我憑十字架起誓:天還沒亮,我們就上路了。可哪能按時趕到呀?既然老天爺……聖母娘娘……發怒了,送來了這麼一場暴風雪。您老人家也知道,再好的馬也趕不來的,何況我那匹老馬。您老人家也看到了:那不是馬,那是丟人現眼!’可是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皺起眉頭,大聲嚷嚷:‘我知道你們這些人。總能找出理由來!特別是你,格裏什卡!我早知道你的為人!一路上恐怕又進了五六家小酒館吧!’我就這麼回答他:‘難道我是惡棍,或是異教徒?老太婆快要歸天了,要死了,我哪有心思一趟趟跑小酒館!您說什麼呀,您饒恕我吧!叫那些小酒館見鬼去!’於是巴維爾·伊凡內奇就吩咐人把你抬進醫院去。我就給他跪下……對他說:‘巴維爾·伊凡內奇!老爺!我們對您千恩萬謝啦!您要原諒我們這些傻瓜,混蛋,不要生我們莊稼人的氣!您真該把我們轟出去,可您老人家還是為我們操心,瞧您的腳都沾上雪了!’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瞪我一眼,像要打我似的,說:‘你與其撲通一聲下跪,傻瓜,不如平時少灌幾杯白酒,可憐可憐你的老太婆。真該揍你一頓才是!’‘說得對,真該揍,巴維爾·伊凡內奇,您就揍我一頓吧!既然您是我們的恩人,親爹,我們怎能不下跪呢?老爺,我說的是老實話……就像當著上帝的麵……要是我撒謊,您就啐我的眼睛:隻要我的瑪特廖娜,也就是這個老太婆,病治好了,又能操持家務了,那麼不論您老人家吩咐我做什麼,我都給您做好!小煙盒,您想要的話,我可以用卡累利阿榨木做……還有糙球,還有九柱戲的木柱,我都能旋得同外國貨一樣……這些東西我都替你做!一分錢也不收您的!若在莫斯科,這種小煙盒能賣四個盧布,可我不要您一分錢。”醫生會笑著說:‘好,行啊,行啊……我心領了!隻可惜你是個酒鬼……’我,老伴兒,可知道怎麼跟那些老爺們打交道,沒有哪個老爺我不能跟他攀談一陣,隻求上帝保佑,別迷路才好。瞧這暴風雪!把我的眼睛都迷住了。”

旋匠就這樣沒完沒了地嘟噥著。他信口嘮嘮叨叨,隻求能稍稍減輕一下他那沉重的心情。舌頭上的話很多,但腦子裏的想法和問題卻更多。哀傷向旋匠突然襲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弄得他現在怎麼也不能清醒過來,平靜下來,認真想一想。在此之前,他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就像處在醉後那種昏昏沉沉的狀態,既不知道哀傷,也不知道歡樂,可是現在卻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十分痛苦。這個無憂無慮的懶漢和酒鬼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另一個人,居然忙碌起來,心事重重,急著趕路,甚至跟暴風雪對著幹了。

旋匠記得,不幸是從昨天傍晚開始的。昨晚他回到家裏,像往常一樣喝得醉醺醺的,像往常一樣,又開始罵人,揮舞老拳。老太婆瞧了一眼她的冤家,那眼神卻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往日,她那雙老眼裏布滿了痛苦和溫順,就像那些經常挨打、吃不飽肚子的狗,可現在她的眼神嚴厲而呆板,倒像是聖像上的聖徒或者快要死的人。哀傷就是從這雙奇怪的、不祥的眼睛開始的。嚇呆了的旋匠趕緊向鄰居借了一匹老馬,立即把老太婆往醫院裏送,一心指望巴維爾·伊凡內奇能用些藥粉或者油膏讓老太婆的眼神變回去。

“你呀,瑪特廖娜,那個……”他又小聲嘟噥,“要是巴維爾·伊凡內奇問起我打不打你,你就說:‘從來沒打過!’往後我再也不打你了。我憑十字架向上帝起誓!再說,難道我是生性狠毒才打你的?隨手就打了,沒有道理。我心疼你哩。換了別人就不會這麼傷心,可我現在急著送你去看病……我盡力了。瞧這風雪,好大呀!上帝啊,你發怒吧!隻求你保佑我們別迷路……什麼,腰痛?瑪特廖娜,你怎麼老不答應?我問你呢:腰還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