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橫禍

一陣困意襲擊了我,我決定下班後回家睡覺。

下班後,我草草地吃過飯,回到家躺在床上,小聲說:“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真是好啊,好舒服,好開心!……”

我不住地微笑,伸懶腰,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著,好比曬太陽的貓。我閉上眼睛,開始睡覺。我閉著的眼睛裏仿佛有些螞蟻爬來爬去。還有一團霧在旋轉,有些翅膀在扇動,一些白毛從我腦袋裏飛出去,騰上天空……天上不斷飄下來一團一團棉花,有些好像飄進了我的腦子裏,拉不開,拽不走。那團霧裏有些小人東奔西跑。他們跑一陣,轉來轉去,隱到霧的後麵,消失了。等到最後一個小人不見了,睡神的工作大功告成,我卻打個冷戰,驚醒了。

“伊凡·奧西培奇,你過來!”不知什麼地方有人大叫一聲。

我睜開眼睛。隔壁房間裏有腳步聲,有開酒瓶的聲音。我在床上翻個身,拉起被子來蒙上頭。

“我愛過您啊,現在也許還愛您……”隔壁房間裏有個男中音不陰不陽地唱著。

“您這兒應該擺設一架鋼琴。”另一個聲音大聲道。

“這些混蛋,”我嘟噥說,“不讓人睡覺!”

那邊又開酒瓶,盤盞叮叮當當地響起來。有人邁步走路,靴子後跟上的馬刺發出聲響。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季莫費依,麻利點,趕快,燒好茶炊!老兄!另外還得拿菜碟來!怎麼樣,諸位先生?咱們按基督徒的規矩辦事吧,每人隻需一小杯,噢,羊蹄小姐、蜻蜓小姐,你們行行好吧!”

酒宴在隔壁房間裏開始了。我把頭埋到枕頭底下去。

“季莫費依,如來了個高身量的金發男人,穿著熊皮大衣,你就把他領到這兒……”

我啐口唾沫,跳起來,敲幾下牆。隔壁房間裏就靜下來。我又閉上眼睛。於是螞蟻爬來爬去,還有白毛、棉花……可是,過幾分鍾,他們又大聲吼叫了。

“先生們!”我用懇求的口氣喊道,“這太不像話了!我求求你們!我有病,要睡覺。”

“你睡你的覺,關我們什麼事?你身體不舒服,那就該出外去找大夫!‘騎士的愛情和榮譽啊……’”男中音又不陰不陽唱起來。

“這多麼愚蠢!”我說,“愚蠢極了!簡直下流。”

“少說廢話!”一個蒼老的聲音隔牆響起來。

“莫名其妙,居然跑出發號施令的人來了!好一個大人物!可您到底是什麼人?”

“少說廢話!”

“你這個魯夫,灌飽了白酒,就哇哇地嚷!”

“少說廢話!”蒼老沙啞的聲音重複了十來回。

我在床上不住翻身。我想到那些閑散的浪子害得我不能睡覺,怒火就漸漸地升上來……那邊開始跳舞了……

“如果你們還這樣胡鬧的話,”我叫道,氣憤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我就打發人去叫警察來!”

“少說廢話!”蒼老的聲音又一次叫道。

我忍無可忍,瘋了似地闖進隔壁房間裏去。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達到我的目的。

隻見那些人圍著桌子正狂呼亂叫,他們的眼睛像龍蝦似地突出。房間深處的長沙發上,有個禿頂的小老頭半倚半躺著。一個金發妓女把頭靠在他胸脯上。他瞧著我旁邊的那麵牆,扯開破鑼般的嗓子喊著。

“少說廢話!”

我振了振精神,就要破口大罵。誰知,我仔細一看,嚇了我一大跳,原來那個禿頂老頭就是我公司的經理。一刹那間,我的睡意、我的憤怒、我的高傲,一齊從我身上飛掉了。我從隔壁房間裏跑出來。

足足有一個月之久,經理看也不看我一眼,一句話也不對我說。我們互相躲避。一個月後,他側著身子走到我桌子跟前,低下頭,瞧著地板,說:

“我……我原先以為你會有自知之明的,但現在我改變了看法,我承認我看錯你了。嗯……您不用激動,您甚至可以坐著。我認為,我們兩個人不能再在一起共事了。您在布爾狄興公寓裏的那種舉動……使我的侄女受到驚嚇。您明白嗎?那麼,把您的工作移交給伊凡·尼基契奇吧!”

然後,他抬起頭,從我身邊走開了……

我就這樣被人掃地出門了。

小人物

“尊敬的閣下,父親,恩人!”文官涅維拉濟莫夫在起草一封賀信,“祝您在這個複活節及未來的歲月中身體健康、吉祥如意,並祝闔府安康……”

燈裏的煤油快要燒幹,冒著黑煙,發出焦臭味。桌子上,在涅維拉濟莫夫寫字的那隻手旁邊,一隻迷途的蟑螂在慌張地跑來跑去。同值班室相隔兩個房間,看門人巴拉蒙已經第三遍擦他那雙節日才穿的皮靴。他擦得很起勁,所有的房間裏都能聽到他的吐唾沫聲和上過鞋油的刷子的沙沙聲。

“還得給他,那個混蛋,再寫點什麼呢?”涅維拉濟莫夫這樣思忖著,抬眼望著熏黑的天花板。

在天花板上他看到一個發黑的圓圈,那是燈罩的陰影。下麵是落滿灰塵的牆簷,再下麵便是牆壁——早先刷成深褐色。這值班室讓他感到像沙漠般荒涼,他不僅可憐起自己來,也可憐起那隻蟑螂了……

“我值完班還能離開這裏,可它卻要一輩子在這裏值班,”他伸著懶腰想道,“苦悶啊!要不我也去刷刷皮靴?”

涅維拉濟莫夫又伸了個懶腰,這才懶洋洋地朝傳達室踱去。巴拉蒙已經不擦皮靴了……他一手拿著刷子,一手畫著十字,站在通風小窗前聽著……

“打鍾了,先生!”他對涅維拉濟莫夫小聲說,睜大一雙呆滯的眼睛望著他,“已經打鍾了,您聽。”

涅維拉濟莫夫把耳朵湊到小窗口,也傾聽起來。複活節的鍾聲隨同春天的清新空氣,一齊從窗口湧進室內。各處的教堂鍾聲齊鳴,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馬車轆轆作響,在這片亂哄哄的聲音中,隻有最近的教堂那活躍而高昂的鍾聲清晰可聞,不知誰還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

“人真多啊!”涅維拉齊莫夫看了看下麵的街道,歎口氣說。在那些亮著的街燈下麵不時閃過一個個人影。“大家都跑去做晨禱了……我們東正教的複活節一般在俄曆三月二十二日——四月二十五日之間。有的人現在恐怕喝足了酒,在城裏閑逛哩。有多少笑聲和談話聲!隻有我倒黴透了,在這種日子還得在這裏坐著。而且每年都是如此!”

“誰叫您拿人家的錢呢?要知道今天不該您值班,是紮斯杜波夫雇您當替身。別人都去玩樂了,您卻在這裏替人值班……這是貪財啊!”

“見鬼,這怎麼叫貪財呢?沒有什麼財可貪的:統共才兩個盧布,外加一條領帶……是貧窮,而不是貪財!可是眼下,你知道,要是能跟大夥兒一道去做晨禱,然後開齋,那該多好啊……喝上那麼幾杯,吃點冷葷菜,然後躺下睡他一覺……或者你往桌旁一坐,桌上擺著受過聖禮的庫利契,茶炊在噝噝地響,身邊還有那麼一個迷人的小妖精……你喝上一小杯,摸摸她的小下巴,那東西還真撩人心魄……這時你會感到自己是個人……唉……我這一輩子算完了!你瞧,有個騙子坐著四輪馬車招搖過市了,可你卻不得不待在這裏,再就是想想心事……”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伊凡·達尼雷奇。上帝保佑,您也會升官晉級,日後坐上四輪馬車的。”

“我?嘿,不行,夥計,你開玩笑。即使拚了命,我這九品文官也上不去了……我沒有受過教育。”

“我們的將軍也沒有受過教育,可是……”

“嘿,我們的將軍,他在做將軍之前,早偷盜了十萬公款。他那副派頭,夥計,我可比不上……憑我這副模樣也不會有什麼出息!連姓也糟透了:涅維拉濟莫夫!總而言之,夥計,這種處境是沒有出路的。你願意,就活下去;你不願意——那就去上吊……”

涅維拉濟莫夫離開通風小窗,苦惱地在各個房間裏轉來轉去。鍾聲變得越來越響……已經不必站在窗口就能聽到它了。可是,鍾聲越是清晰,馬車的轆轆聲越是響亮,這深褐色的四壁和煙熏的牆簷就顯得越發陰暗,煤油燈的黑煙就冒得越濃。

“莫非從值班室溜走?”涅維拉濟莫夫想道。

不過,這種逃跑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即便離開了公署,在城裏閑逛一陣,涅維拉濟莫夫總還得回到自己的住所,而他的住所比值班室更陰暗、更糟糕……就算複活節這一天他過得很好,很舒服,可是往後又怎樣呢?依舊是陰暗的四壁,依舊要受雇於人代人值班,依舊要寫這種賀信……

涅維拉濟莫夫在值班室中央站定,開始沉思。

他渴望過上一種新的美好的生活,這種渴望弄得他滿心痛苦,難以忍受。他熱切地想突然出現在大街上,彙入熱鬧的人群中,參加節日的慶典——為此才鍾聲齊鳴,馬車轟響。他想望重溫兒時的感受:合家團聚,親人們喜氣洋洋的臉,白桌布,室內亮堂而溫暖……他想起了剛才一位太太乘坐的四輪馬車,想起了庶務官穿了就神氣活現的那件大衣,想起了秘書佩在胸前的金表鏈……他想起了暖和的床鋪,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新皮靴,袖子沒有磨破的文官製服……他之所以想起這些,是因為所有這些東西他都沒有……

“莫非去偷?”他又想道,“就算偷東西不難,可是要藏好卻不容易……據說,一些人帶著贓物都逃往美洲,不過鬼知道這個美洲在什麼地方!看來要能偷會盜,還得受過教育哩。”

鍾聲停了。此刻隻能聽到遠處的馬車聲和巴拉蒙的咳嗽聲,可是涅維拉齊莫夫的滿腔愁苦和憤恨,卻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難以忍受。公署裏的掛鍾打過十二點半。

“寫告密信呢,普羅什金一次告密,日後就步步高升……”

涅維拉濟莫夫坐在自己桌前,陷入沉思。燈裏的煤油已經燒幹,冒著濃煙,眼看就要熄滅。迷途的蟑螂還在桌上爬來爬去,找不到安身之處……

“告密倒可以,可是這告密信該怎麼寫?要寫得模棱兩可,還得耍點花招,像普羅什金那樣……我怎麼行!這種東西一寫,日後我定會受到申斥,我這個笨蛋隻能見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