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有一天我在育兒室裏擔任守衛。
這就是說,我在床上睡著了。娃娃也在小床上睡著了,小床和大床是並排的,在靠近壁爐那一邊。這種小床上掛著一頂很高的羅紗尖頂帳子,裏外都看得很清楚。
保姆出去了,隻剩下我們這兩個瞌睡蟲。
燃燒的柴火迸出了一顆火星,掉在了帳子上。
我猜這以後大概是過了一陣沒有動靜,然後娃娃才大叫一聲,把我驚醒過來,這時候帳子已經燒著了,直向天花板上冒火焰!
我還沒有來得及多想一會而,就嚇得跳到地下來,一秒鍾之內就快要跑到門口了。
可是在這後麵的半秒鍾裏,我母親臨別的教誨就在我耳朵裏響起來了,於是我又回到床上。
我把頭伸進火焰裏去,銜住娃娃的腰帶把他拉出來,拖著他往外跑,我們倆在一片煙霧裏跌倒在地下。
我又換個地方把他銜著,拖著那尖叫的小家夥往外跑,一直跑出門口。
跑過過道裏拐彎的地方,還在不停地拖,我覺得非常興奮、快活和得意,可是這時候主人的聲音大嚷起來:
“快滾開,你這該死的畜生!”
我就跳開來逃避;可是他快得出奇,一下就追上了我,拿他的手杖狠狠地打我,我這邊躲一下,那邊躲一下,嚇得要命。
後來很重的一棍打在我的前左腿上,打得我直叫喚,一下子倒在地下,不知怎麼好。
手杖又舉起來要再打,可是沒有打下來,因為保姆的聲音拚命地嚷起來了,“育兒室著火啦!”
主人就往那邊飛跑過去,這樣我才保住了別的骨頭。
真是痛得難受,不過沒有關係,我一會兒也不能耽擱,他隨時都可能回來。
所以我就用三條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過道的那一頭,那兒有一道漆黑的小樓梯,通到頂樓上去,我聽說那上麵放著一些舊箱子之類的東西,很少有人上那兒去。
我吃力地爬上樓,然後在黑暗中摸索著往前走,穿過一堆一堆的東西,鑽到我所能找到的一個最秘密的地方藏起來。在那兒還害怕,真是太傻,可是我還是害怕。
我簡直怕得要命,隻好拚命忍住,連小聲叫喚都不敢叫一聲,雖然叫喚叫喚是很舒服的,因為,您也知道,那可以緩解痛苦。
不過我可以舐一舐我的腿,這也是有點好處的。
樓下亂轟轟的,一直經過半個鍾頭的工夫,有人大聲嚷,也有飛快跑的腳步聲,然後又沒有動靜了。
總算清靜了幾分鍾,這對我的精神上是很痛快的,因為這時候我的恐懼心理漸漸平定下來了;恐懼比痛苦還難受哩……啊,難受得很。
然後又聽到一陣聲音,把我嚇得渾身發抖。他們在叫我……叫我的名字……還在找我哩!
這陣喊聲因為離得遠,不大聽得清楚,可是這並沒有消除那裏麵的恐怖成分,這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最可怕的聲音。
樓下的喊聲處處都跑到了:經過所有的過道,到過所有的房間,兩層樓和底下那一層和地窖通通跑遍了。
然後又到外麵,越跑越遠……然後又跑回來,在整幢房子裏再跑過一遍,我想這喊聲永遠不會停下來的。
可是後來總歸還是停止了,那時候頂樓上模模糊糊的光線早已被漆黑的影子完全遮住,過了好幾個鍾頭了。
然後在那可喜的清靜之中,我的恐懼心理慢慢地消除了,我才安心睡了覺。
我休息得很痛快,可是朦朧的光還沒有再出來的時候,我就醒了:我覺得相當舒服,這時候我可以想出一個主意來了。
我的主意很好;那就是,走後麵的樓梯悄悄地爬下去,藏在地窖的門背後,天亮的時候送冰的人一來,我就趁他進來把冰往冰箱裏裝的時候溜出去逃跑。
然後我又整天藏著,到了晚上再往前走。
我要到……唉,隨便到什麼地方吧,隻要是人家認不出我來,不要把我賣給我的主人就行。
這時候我幾乎高興得著了魔;隨後我忽然想起:咳,要是丟掉了我的小仔仔,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呀!
這可叫人大失所望。簡直沒有辦法:我明白這個情形;隻好呆在原來的地方。
呆下去,等待著,聽天由命……那是不歸我管的事情;生活就是這樣……我母親早就這樣說過了。
後來……唉,後來喊聲又起來了。於是我一切的憂愁、煩惱又回到心頭。我心裏想,主人是決不會饒我的。
我不知道究竟是幹了什麼事情,使他這麼恨之入骨、這麼不饒我,不過我猜那大概是狗所不能理解的什麼事情,人總該看得清楚,反正是很糟糕的事吧。
他們老是在那叫了又叫……我好像覺得叫了好幾天好幾夜似的。
時間拖得太久,我又餓又渴,簡直難受得要發瘋,我知道我已經很沒有勁了。
你到了這種情形的時候,就睡得很多,我也就大睡特睡起來。
有一次我嚇得要命地醒過來……我好像覺得喊聲就在那頂樓裏!
果然是這樣,那是莎第的聲音,她還在哭;可憐的孩子,她嘴裏叫出我的名字來,老是夾帶著哭聲,後來我聽見她說:
“回我們這兒來吧……啊,回我們這兒來吧,別生氣……你不回來,我們真是太……”
這使我非常高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感激萬分,突然狂叫了一聲,莎第馬上就從黑暗中和廢物堆裏一瘸一拐地鑽出去,大聲嚷著讓她家裏的人聽見,“找到她啦,找到她啦!”
以後的那些日子……哈,那才真是了不得哩。莎第和她母親和仆人們……咳,他們簡直就像是崇拜我呀。
他們似乎是無論給我鋪一個多好的床,也總認為不夠整潔;至於吃的東西呢,他們非給我弄些還不到時令的稀罕野味和美味食品,就覺得不滿意。
每天都有朋友和鄰居們成群地到這兒來聽他們說我的“英勇行為”……這是他們給我所幹的那樁事情取的名稱,意思就和“農業”一樣。
我記得有一次我母親把這個名詞帶到一個狗窩裏去賣弄,她就是這麼說的,可是她沒有說關於“農業”的事,隻說那和“壁熱”是同義詞。
閣蘭和莎第給新來的客人講這個故事,每天要講上十幾遍才算完,她們說我冒了性命的危險救了娃娃的命,我們倆都有火傷可以證明。
於是客人們就抱著我一個一個地傳過去,把我摸一摸、拍一拍,大聲稱讚我,您可以看得出莎第和她母親的眼睛裏那種高興、喜悅的神氣。
人家要是問起我為什麼瘸了腿,她們就顯得不好意思,趕快轉換話題,有時候人家把這件事情問來問去,老不放鬆她們,我就覺得她們簡直好像是要哭似的。
這還不是全部的光榮哩;不,主人的朋友們來了,整整二十個最有威名的人物,他們把我帶到實驗室裏,大家討論我,好像我是一種新發現的東西似的。
其中有幾個人說一隻畜生居然有這種表現真是了不起,他們說這是他們所能想得起的最妙的本能的表現;可是主人勁頭十足地說:
“這比本能要高得多;這是理智,有許多人雖然是因為有了理智,可以得到天主的拯救,和你我一同升天,可是他們還不是命中注定升天的小畜生哩。”
他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
然後又接著說:
“咳,你看看我吧……我真是可笑!好家夥,我有別人沒有的聰明才智,可是我認為這隻狗不過是發了瘋,要把它的孩子弄死,其實完全是因為這個小家夥的理智……這是理智,實在的!……要是沒有它的理智,那孩子早就死掉了!”
他們翻來覆去地爭論,我就是爭論的中心和主題,我希望我母親能夠知道我已經得到了這種了不起的榮譽;那一定會使她很得意的。
然後他們又討論光學,這也是他們取的名詞,他們討論到腦子受了某種傷是不是會把眼睛弄瞎這個問題,可是大家的意見不一致,他們就說一定要用實驗來證明才行。
其次他們又談到了植物,這使我很感興趣,因為莎第和我在夏天種過一些種子……你要知道,我還幫她挖了些坑哩……沒有幾天,就有一棵小樹或是一朵花長出來,真不知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可是竟有這樣的事,我很希望我能說話……那我就要把這個告訴那些人,讓他們看看我懂得多少事情,我對這個問題一定會興頭很大。
可是我對於光學並不感興趣;這玩意兒沒有什麼意思,後來他們又談到這上麵的時候,我就覺得很討厭,所以就睡著了。
不久就到了春天,天氣很晴朗,溫暖,可愛,那位漂亮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們拍拍我和小狗娃,給我們告別,他們出遠門到親戚家去了。
男主人沒有時間陪我們,可是我們倆在一起玩,日子還是過得很痛快,仆人們都很和氣,和我們很要好,所以我們一直都很快活,老是計算著日子,等著女主人和孩子們回來。
後來有一天,那些人又來了,他們說,現在要實驗,於是他們就把狗娃帶到實驗室裏去,我也就用三隻腿瘸著走過去,心裏覺得很得意,因為人家看得起小狗娃當然是使我高興的事。
他們討論一陣之後就實驗,後來小狗娃忽然慘叫了一聲,他們把它放在地下,它就歪歪扭扭地在地上亂轉,滿頭是血,主人拍著手大聲嚷道:
“你看,我贏啦……果然不錯吧!他簡直瞎得什麼也看不見啦!”
他們大家都說:
“果然是這樣……你證明你的理論了,從今以後,受苦的人類應該感謝你的大功勞。”
他們把他包圍起來,熱烈地和他握手,表示感謝,並且還稱讚他。
可是這些話我差不多都沒有聽見,因為我馬上就往我的小寶貝那兒跑過去,到它所在的地方和它挨得緊緊的,舐著它的血,它把它的頭靠著我的頭,嗚嗚地叫著。
我心裏很明白,它雖然看不見我,可是在它那一陣痛苦和煩惱之中,能夠感覺到它的母親在挨著它,那對它也還是一種安慰。
隨後不久它就倒下去了,它那柔軟的鼻子放在地板上,它安安靜靜的,永遠安息了。
一會兒主人停止了探討,按按鈴把仆人叫進來,囑咐他說,“把它埋在花園裏比較遠的那個角落裏。”
說完又開始討論,我就跟在仆人後麵趕快走,心裏很痛快、很輕鬆,因為我知道小狗娃這時候已經睡著了,所以就不痛了。
我們一直走到花園裏最遠的那一頭,那是孩子們和保姆跟小狗娃和我夏天常在大榆樹的樹蔭底下玩的地方。
仆人就在那兒挖了一個坑,我看見他打算把小狗娃栽在地下,心裏很高興,因為它會長出來,長成一個很可愛、很漂亮的狗,就像羅斌·艾代爾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