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看起來,她丈夫好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已經樂得說不出話來了。
一旦發現了這個訣竅,從此以後,他們就不再守安息日的老規矩了。每個周日的晨禱以後,他們整整一天都用來編排——編排花錢的門道。這種美妙的消費活動總是持續到午夜過後。每次花錢大賽時,艾萊柯都大大方方地拿出幾百萬,施舍給知名慈善機構和教會產業。薩利也出手闊綽,拿出同樣數目的錢,花在一些項目上。一開始他還給這些項目分別冠以固定的名目。這隻是剛開始的時候。後來這些名目逐漸失去了鮮明的特色,最終淡化成“雜項類”,全都變成不清不白的名目了——這樣做倒是安全。因為薩利已經開始瞎折騰了。安排這些數以百萬計的巨款增加了家庭開支——買蠟燭的費用,這是一個嚴肅而極為棘手的問題。艾萊柯為這件事發過愁,很快就不再發愁了,因為發愁的根源已經不複存在。她也曾痛苦過,傷心過,害臊過;不過她保持了沉默,成了一個同謀。薩利開始偷蠟燭了,從商店往回偷。事情從來都是如此。巨額財富對窮慣了的人是一劑毒藥,會連皮帶骨吞噬他的良心。福斯特夫婦過窮日子的時候,交給他們多少蠟燭都能信得過。可是,如今他們——我們先不涉及這個問題。從偷蠟燭到偷蘋果隻有一步之遙:薩利開始偷蘋果;後來是肥皂;再往後是楓糖、罐頭、陶器。隻要我們一開始走下坡路,越變越壞可真容易呀!
與此同時,福斯特夫婦氣吞山河的金融進程中又有了其他裏程碑式的標誌。那棟虛構的磚樓換成了一幢花崗岩造的有棋盤格子複式屋頂的建築;後來,這幢房子也不見了,讓位於一幢更加氣派的住宅——如此等等。一幢又一幢建在虛空中的豪宅拔地而起,一幢比一幢更高,更寬敞,更精美,然後又一幢跟著一幢地無影無蹤了。一直到後來這些大喜的日子,咱們的夢鄉客已經住進了一座宮殿式的豪宅,這是一座山頂建築,四周樹木蔥蘢,宮殿俯瞰著山穀、河流以及雲霧繚繞的層巒疊嶂——這都是私產,都歸兩位幻想者所有。宮殿裏仆從如雲,個個穿著製服,來自世界各大都市的名流權貴濟濟一堂,外賓內賓齊備。
這座宮殿在很遠的地方,遠在天邊,迎著東升的太陽,它遙不可及,恍如隔世。它建在羅得島的新港,那裏是上流社會的聖地,美國顯貴們的禁臠。按照慣例,每逢安息日晨禱過後,他們在這所豪宅裏消磨一部分時光,其他時間花在歐洲,或者花在優哉遊哉的私人遊艇上。每星期在湖濱鎮寒酸的角落裏捱過卑微乏味的六天以後,第七天就可以雲遊仙界——這已經成了他們的固定節目和習慣。
在處處受到製約的現實生活中,他們仍然像往日那樣——艱難度日、克勤克儉、小心翼翼、腳踏實地。他們一直對長老會的小教堂忠心耿耿,發自內心地為教會做事,全心全意地恪守神聖而嚴格的教規。可是在他們的虛幻生活中,他們卻追隨著幻想的誘惑,卻不計較這幻想的性質和變化。艾萊柯的幻想還不算特別反複無常,而薩利的幻想卻已經亂了套。艾萊柯在她的虛幻生活中,先是信主教派,因為這個教派的頭麵人物都有來頭;然後改信高教派,這是因為那裏的蠟燭點得多,場麵比較講究;自然,後來她又皈依羅馬天主教會,因為他們有紅衣主教,蠟燭點得更多。可是艾萊柯的這些花樣在薩利看來沒有一點意思。他的幻想生活是一幅熱情奔放、永無止境的激動人心場麵,這個千變萬化的過程,保證了每一個場景都新鮮活潑、光彩照人,連宗教活動也是如此。他勤奮地參與宗教活動,像換襯衫似的變換花樣。從福斯特夫婦交了財運的最初階段起,他們就出手大方,隨著財富逐漸增加,他們也更加慷慨。不久,他們簡直是揮金如土了。艾萊柯每個周日都要建一到兩所大學;另加一到兩所醫院;還有羅頓的一家醫院和一批小教堂。時不時地建一座大教堂。有一次,薩利不合時宜、不加考慮地開了一句玩笑,他說:“要不是天冷,她已經送走一船傳教士,去點化冥頑不靈的中國人拿24K金的孔教換假冒的基督教了。”這句沒良心的粗話傷透了艾萊柯的心,她哭著跑到一邊去了。此情此景讓薩利於心不忍,他非常痛苦,臊得直想把潑出去的水收回來。她一句責備的話都沒說——這更讓他心如刀絞。居然沒人讓他自我反省——她本來可以劈頭蓋腦羞辱薩利一頓。她那寬宏大量的沉默當即報複了薩利,讓他反躬自問,喚醒了他自己一連串醜惡的回憶。過去幾年不盡財源滾滾來的生活他是如何度過的,這些場景一一展現在他的眼前。他坐在那裏一邊反省,一邊臉上發燒,羞愧難當。看看妻子的生活——多麼美好,蓬勃向上;再看看他自己的生活——何等輕浮,充斥著庸俗的虛榮,何等自私,何等空虛,何等卑瑣啊!再看看生活的取向——從來沒有上進心,隻有墮落,不斷的墮落!
他把妻子的生活曆程和自己的生活曆程做了一番比較,找出了自己和妻子的差距——於是他沉思起來——他呀!他還有什麼可辯解的?她建造第一座教堂的時候,他幹嗎去了?糾集了一幫玩膩了的百萬富翁湊了一個牌局;在自己的宅子裏頭瞎折騰;一局輸個千兒八百的不算,還傻嗬嗬地為爭一個冤大頭的美名沾沾自喜呢。她造第一所大學的時候,他幹嗎去了?他正和一個“相公”鬼混,作踐自己呢;他還跟那些放浪形骸、除了錢以外一無所有的百萬富翁為伍,幹那些聲色犬馬的苟且勾當。她造第一間育嬰堂的時候,他幹嗎去了?唉!她籌備那個高尚的女性純潔會的時候,他幹嗎去了?啊,真是的!她和基督教婦女戒酒會、女性緝酒隊的同仁們並肩戰鬥,掃蕩那些害人的瓶瓶罐罐的時候,他幹嗎去了?他正一日三醉呢。當她捐造了一百座大教堂後,在教皇治下的羅馬受到熱烈歡迎,教皇向她頒授她當之無愧的金玫瑰勳章的時候,他又幹嗎去了?在蒙特卡羅搶銀行呢!
他停了下來。他實在想不下去了。其他的醜行劣跡更是讓人不寒而栗。他站起身來,鼓足勇氣想說實話:要讓這段見不得人的生活曝光,坦白承認;他再也不能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他要去對她講清楚。
他說到做到。他對她講清楚了一切;在她的懷裏哭了起來;一哭三歎,乞求她的寬恕。艾萊柯極為震驚,在這場打擊下幾乎精神崩潰,不過他畢竟是她的親人,她的主心骨,她心目中的守護神,是她一切的一切。無論什麼樣的要求,她都不能拒絕,於是他得到了她的寬恕。她覺得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是從前的他了。她明白,他隻能知錯,但不會必改;然而,就算他如此道德敗壞、腐朽墮落,難道他就不是她的親人、她的心上人、她生死不渝崇拜的偶像了嗎?她說,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然後她就敞開自己那扇思念的心扉,放他進去了。
七
這件事過後不久的一天周日下午,當時他們正乘著夢中的遊艇在夏日的海麵上揚帆遠航,斜倚在後甲板的天篷底下慵懶地享受。倆人默默無語,都在忙著想自己的心事。這些日子以來,這種沉默不知不覺地多了起來,最近更加常見。以往的親密和至誠正在褪色。薩利那次交心種下了惡果;艾萊柯費了好大勁從腦海裏驅走那可怕的記憶,可它就是不走。這種記憶的羞恥和苦澀汙染了她溫馨的幻想生活。如今她看得出來,她的丈夫(每到周日)就變成了一個放蕩不羈、人見人煩的家夥。可是她呢——難道她自己就無可指責嗎?唉,她自己明白不是這麼回事。她也有件事瞞著他,這是不忠實的行為,為此,她心事重重。她違反了他們之間的約定,還把他蒙在鼓裏。在強烈的誘惑下,她又做起了生意;她押上了他們全部的財產,一下子買進了這個國家所有的鐵路、煤礦和鋼鐵企業,現在每逢安息日,她就心驚膽戰,惟恐一不留神,泄漏片言隻字,讓他察覺。由於做了這件對不住丈夫的事,她又痛苦,又懊悔,不由得對丈夫憐憫有加。看到他躺在那兒,喝得醉醺醺、渾渾噩噩、從不疑心,她的心中就充滿了悔恨。他從不疑心——全心全意、可憐兮兮地信賴她,頭上卻高懸著一盆可能傾家蕩產的禍水,這禍水就是她放的。
“嗨——艾萊柯?”
薩利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一下子驚醒了她。擺脫了這件煩心事,她非常高興,就用往日那種甜蜜的嗓音答道:
“什麼事啊,親愛的。”
“你知道嗎,艾萊柯,我覺得咱們犯了個錯誤——這可是你的錯。我是說那件婚姻大事。”他坐了起來,肥肥的青蛙肚,慈眉善目,活像一尊銅佛;他的口氣鄭重起來了。“想想吧——五年多了。你還守著老規矩,一成不變:隻要賺一筆,擇婿的檔次就提高一檔。每到我琢磨著要舉行婚禮的時候,你的眼光又高了,讓我一回回地失望。我覺得你也太難伺候了。總有一天咱們得落個高不成低不就。頭一次,咱們把牙醫和律師甩了。也罷——甩得有道理。接著咱們甩了銀行老板和豬肉批發商的兒子。這也由他去——甩得有道理。再往後,咱們又沒看上眾議員和州長家的公子——我承認這也沒有什麼不妥。接下來是參議員和合眾國副總統的公子——做得很對,這種芝麻官做不長遠。後來你就瞄上貴族了;我記得當時咱們家的油田終於見油了——對。咱們要在四百家大戶裏麵蓖一遍,網羅一些門第顯赫、出身不凡的世家貴胄,這些血統純正的家族曆經一百五十年,具備大家風範,一百年前就除去了祖先身上的鹹魚和老羊皮襖的氣味,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做過一天苦工,兩手清清爽爽。到時候了!該舉行婚禮了吧?當然。可是不成,從歐洲來了兩個貨真價實的貴族,你馬上讓煮了半熟的鴨子飛了。艾萊柯,這可太讓人掃興了!從那以後,又是長長的一隊。你甩了兩個二等男爵,換成兩個男爵;甩了這兩個男爵,又換成了兩個子爵;子爵換成伯爵;伯爵換成侯爵;侯爵再換成公爵。艾萊柯,現在該兌現了吧!——這把牌你已經打到頭了。你把四個公爵放在手裏挑三揀四。他們的國籍各不相同;個個都美名遠揚,血統純正,譜係清楚;個個都破了產,背了一屁股債。他們要價不低,可咱們能出得起呀。好了,艾萊柯,別再拖了,別再猶豫不決了:把一副牌都擺開,讓姑娘們自個兒挑吧!”
在薩利對艾萊柯的婚姻戰略大張撻伐的過程中,她一直麵帶溫柔而沉穩的笑容。
她的眼裏閃出一絲快意的光芒,那似乎是得勝時流露出的欣慰的驚詫。她用盡可能平靜的口氣說:
“薩利,要不,咱們就找個——找個皇族吧?”
真不得了哇!這可憐的人兒一下子昏了頭,跌倒在船側的龍骨板上,小腿被錯架擦破了一層皮。有一陣兒,他兩眼直冒金星,後來清醒了、才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坐在妻子身邊。他那雙朦朦朧朧的眼睛,向妻子傾訴著當年的那種讚美和愛意。“老天爺!”他熱情洋溢地說,“艾萊柯,你真棒——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女人!你真是莫測高深,我服了。我一直以為有資格對你的規劃指手劃腳。就我!還指手劃腳呢!假如我停住嘴想一想,就能明白你的錦囊妙計了。親愛的心肝,我總是這麼毛手毛腳,沉不住氣——給我講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