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受了奉承、喜氣洋洋的女人湊到他的耳邊,悄悄說了一個王子的名字。聽了這個名字,他屏住呼吸,樂得臉上放光。
“天哪!”他說,“你抓得真準!他開了一家賭場,還管著一塊墓地,一個主教和一座教堂——全都是他自己的產業。全都穩賺百分之五百。他的股無可挑剔,在歐洲都是數得著的金籌股產業。那塊墓地——在全世界是優中選優的:除了自殺的,其他鬼謝絕入內;真的,再說,免費埋葬期已經截止,不再優惠了。那個公園地盤不大,不過也夠用了:墓地裏麵有八百英畝,外麵有四十二英畝。這是個君主國——這一點至關重要;至於地盤大小倒是無所謂。要光是貪圖地盤的話,上撒哈拉大沙漠呀。”
艾萊柯心潮澎湃,她高興極了。她說:
“你想想,薩利——這個家族從來沒有跟歐洲皇親國戚之外的人通過婚:咱們的外孫子可以登基了!”
“千真萬確,艾萊柯——還得手握權杖;外孫子拿著權杖隨隨便便,滿不在乎,就像我拿著一把尺似的。艾萊柯,你抓得太準了。他已經攥在你手心裏頭了,是不是?跑不了吧?你沒給他留活口吧?”
“沒留。你就等好消息吧。他不是一份債務,而是一筆資產。另外那個也一樣。”“那一個是誰,艾萊柯?”
“是西基斯蒙德·西格弗裏德·勞恩費爾德·丁克爾斯皮爾·施瓦岑伯格·布魯特沃斯特殿下,卡普雅默世襲大公。”
“不可能!你是開玩笑吧!”
“千真萬確,絕無虛言。”她答道。
他萬分激動,興高采烈地把她摟在懷裏,說:
“真是太神奇、太美妙了!這是三百六十四個古日耳曼諸侯國中曆史最悠久、貴族味最濃的一個,也是俾斯麥取消割據後很少幾個允許保留族產的王室之一。我知道那個莊園,我去過那兒。那兒有一個製繩作坊,一個蠟燭廠,還有一支軍隊。一支常備軍。步兵騎兵都有。有三個兵,一匹馬。艾萊柯,咱們漫長的等待旅途既有傷心,也有希望,上蒼有眼,我現在真高興。我又高興,又感激你,親愛的,這都是你的功勞。定下日子了嗎?”
“下個周日。”
“太好了。咱們要把這兩樁婚事按照最時興的盛典規矩來辦。要符合男方王室家族的身份。據我所知,對王室來說隻有一種形式的婚姻是神聖的,也隻有王室才配:那就是與民女聯姻。”
“幹嗎要這樣叫呢,薩利?”
“不知道。不管怎樣,這是王室的作派,隻有王室才配。”
“那咱們就照章辦事。而且——我還非要這樣辦不可。要結就按和民女聯姻的排場辦,不這樣辦就別結。”
“一言為定!”薩利一邊說,一邊高興得摩拳擦掌,“這在美國可是頭一份啊。艾萊柯,這場婚禮非讓新港那兒的人都得了紅眼病不可。”
他們又陷入沉默,幻想的翅膀飄然而起,飛向全球的各個角落,邀請所有的王公貴族和他們的家人,並且白送他們路費。
八
這對夫婦過了三天騰雲駕霧的日子。對周圍的一切他們隻有模模糊糊的意識,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影影綽綽的,就像罩在紗幕後麵。他們沉溺於幻境之中,常常聽不懂別人說的話,回答自然也是顛三倒四,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薩利賣蜜用秤稱,賣糖用尺量,顧客要蠟燭,卻給人家肥皂;艾萊柯把貓放到盆裏洗,把牛奶倒在髒衣服上。大家莫名驚詫,嘁嘁喳喳地到處議論,“福斯特兩口子這是怎麼啦?”
三天以後發生了大事情。事態出現了好的轉機,連續二十四個小時,艾萊柯的想象世界迅速膨脹。上漲——上漲——繼續上漲!超出了成本價。繼續上漲——上漲——上漲!超出成本價五個點了——十個點——十五個點——二十個點!這筆巨額投機生意已經獲得了二十個點的淨利潤,艾萊柯想象中的經紀人從想象中的遠方聲嘶力竭地喊叫:“拋吧!拋吧!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拋掉!”
她把這個驚人的消息透露給薩利,薩利也說,“拋吧!拋——可別大意,現在你就能財冠全球了!——拋!拋!”然而,她憑借鋼鐵意誌繼續長驅直入,她說,哪怕死在這上麵,她也要攥著股,讓它再漲五個點。
這是一個致命的決策。就在第二天出現了曆史性暴跌,創紀錄的暴跌,災難性的暴跌。華爾街賠掉了底,所有金籌股在五個小時之內下跌了九十五點,有人看見億萬富翁在包華利大道討飯。艾萊柯仍然持股觀望,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可是,終於來了一個她無力去接的電話,她想象中的經紀人出賣了她。這時——直到這個時候,她身上的巾幗氣概才煙消雲散,又恢複了女人的本來麵目。她摟著丈夫的脖子哭訴:
“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原諒我,我實在受不了了。咱們是窮光蛋了!窮光蛋,我的命苦啊。婚禮慶典再也不能舉行了。全都完了;現在咱們連個牙醫都買不起了。”尖刻的責難湧到了薩利嘴邊,他想說:“我求你拋,可是你——”他沒有說出口;他不想在追悔莫及的艾萊柯那顆破碎的心上再捅一刀。他想到了一個比較高尚的念頭,說:
“艾萊柯,挺住,還沒有全完呢。我叔叔的遺產你並沒有拿一分一厘去投資,你投的是那筆錢無形的未來收益。咱們賠了的隻是你用舉世無雙的金融頭腦和眼力,憑借那筆未來收益獲得的增值部分。打起精神來,拋開這些煩惱。咱們還有三萬塊錢沒有動;可以想象,憑你已經具備的經驗,在兩年之內用那筆錢你能創造多少業績!那兩樁婚事吹不了;隻是推遲了。”
這些寬心話句句在理,艾萊柯聽進去了,馬上產生了電擊一樣的作用;她的眼淚止住了,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她眼裏閃著光芒,心中充滿感激之情,舉手發誓,展望未來,她說:
“現在我宣布——”
可是她的話被一位客人打斷了。來人是《薩加摩爾周報》的編輯兼老板。他碰巧到湖濱鎮來探望即將走完人生旅途的祖母。除了這樁傷心的使命,他還想順便辦一件事,因此來造訪福斯特夫婦。這對夫婦過去幾年專注於其他事務,忘了付報錢。欠款一共是六塊錢。這客人來得正是時候。他一定熟悉提爾伯裏,知道他可能什麼時候進棺材。當然了,他們不能這樣問,因為那會觸犯遺囑,不過他們可以繞著圈子打聽,希望能有結果。可是,這個計謀沒有奏效。那位木頭編輯根本不懂得人家正在跟他套話。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那位編輯說著說著,需要打個比方,就說:
“老天爺,就像提爾伯裏·福斯特那麼難纏!——這是我們那兒的一句俗話。”
這句話突如其來,把福斯特夫婦嚇了一跳。編輯看見了,抱歉地說:
“我敢說,這句話並無惡意。就是隨便說說;是一句玩笑話,你們知道——沒什麼意思。你們跟這個人沾親嗎?”
薩利壓下心頭追不及待的熱望,極力不動聲色地回答:
“我們——這個,我們不認識他,隻是聽說過。”編輯鬆了口氣,恢複了鎮定。
薩利又問了一句:“他——他——還好吧?”
“他好?嘿,不瞞您說,他五年前就進了鬼門關了。”
福斯特夫婦傷心得渾身發抖,不過他們自己的感覺倒像是高興。薩利用一種無關痛癢的口氣試探著問:
“喔,是嗎,人一輩子就是這樣,誰也免不了——富翁也難免一死。”
編輯笑了。
“這話要是包括提爾伯裏,”他說,“他可擔當不起。他身無分文;是全鎮子人湊錢給他送的終。”
福斯特夫婦像霜打似地呆坐了兩分鍾;泥塑木雕一般,渾身直冒涼氣。後來,薩利麵色蒼白、有氣無力地問道:
“是真的嗎?您說的這是真事?”
“嘿,那還用說!我是遺囑執行者之一。他什麼都沒撇下,隻有一架小推車留給我了。那車還沒有輪子,沒什麼用處。不過總算是件東西吧,為了報答他,我給他湊了幾句悼詞,可又讓別的稿子擠掉了。”
福斯特夫婦沒聽進去,他們的心裏堵得滿滿的,什麼也裝不下。他們低頭坐著,除了心痛,全身沒有別的感覺。
過了一個鍾頭。他們還坐在那兒,低著頭,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客人早就走了,他們也沒發覺。
後來他們搖晃了一下,精疲力盡地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相互盯著,如夢如癡,心神恍惚,接著又像小孩子似的顛三倒四說胡話。他們常常隻說半句話,就不出聲了,看來不是沒意識到,就是想不起該說什麼。有時候他們從沉默中蘇醒過來,閃過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他們的腦袋裏想過什麼事;然後,他們帶著無言的關懷,輕輕拉住彼此的手,表達相互的同情和支持,好像是說:“我就在你身旁,我不會撇下你,咱們一起承受;總會解脫出來,忘了這些,總有一塊墓地可以安息;忍著吧,用不了多久了。”
他們又活了兩年,夜間受盡心靈的折磨,總是冥思苦想,沉浸在悔恨與悲傷的含混夢境裏,一言不發。後來,他們倆人在同一天得到了解脫。
臨終之際,薩利萬念俱灰的心頭籠罩著的黑暗消散了一會兒,這時他說:
“飛來的不義之財是圈套,對咱們沒好處。火爆的日子沒個長遠的,為了這個,咱們把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的小日子都丟了——別人可別再跟我們學了。”
他閉著眼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臨終的寒意慢慢爬上了他的心頭,意識漸漸從他的腦海裏消失,他喃喃地說:
“金錢帶給他痛苦,他卻拿我們來報複,我們跟他無冤無仇啊。他遂了心願:
他老奸巨猾,說給我們隻留三萬塊錢,他知道我們會想辦法多賺點兒,這樣一來就毀了我們的日子,傷了我們的心。他本來可以再多留點兒,多得讓我們不打賺錢的主意,他這樣做也不用多破費。心眼兒好一點兒的就會這麼做;可他小肚雞腸,不懂得發善心,不懂——”
狗的自白
我母親是一個“克裏種”,我父親是一個“聖伯爾納種”,可我是一個“長老會教友”。我母親經常這樣對我說。
這些小小的區別我一無所知。我認為,這些名稱隻不過是些沒有多大意義的字眼。
但是我的母親偏愛這一套。她喜歡講這些,還喜歡看別的狗顯出吃驚的神氣,好像為她受過很多的教育而感到吃驚。
其實這不是什麼好的教育,不過是故弄玄虛:她是在用餐的屋子聽別人和客人談話,又到學校聽其他人講話,才學會這些名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