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農夫們救了她,自然而然也把這個消息傳開了。居然有人動私刑的消息震動了鄉間,可動刑的家夥卻遠走高飛了。年輕的妻子把自己反鎖在父親的家裏,父親也和她一起把自己反鎖起來,從此不見外人。他的自尊心垮了,肝腸才斷;他一天天耗幹了,耗到最後,連女兒都為死神解救了他而感到欣慰。
後來,她賣掉家產,不知去向。
2
1886年,一位年輕女子住在新英格蘭偏僻村莊一所不惹眼的房子裏;她孤零零地,身邊隻有一個約摸五歲的男孩。她萬事不求人,離群索居,無親無故。就算賣肉的、麵包房師傅以及其他和她打過交道的人也隻知道她姓斯蒂爾曼,她管那個男孩叫阿其。他們不清楚她是什麼時候搬來的,隻是說她好像有南方口音。那孩子沒有伴兒,沒人跟他玩,除了他媽媽,沒人教他。她盡心盡力地教育孩子,對自己的成果感到欣慰——甚至稍稍有點自豪。有一天,阿其問:
“媽媽,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嗎?”
“嗯,我沒覺得不一樣啊,怎麼啦?”
“有個孩子在這兒路過的時候,問我郵差來過沒有,我說來過。她問我看見郵差多長時間了,我說,我根本就沒見到郵差。她問,那我怎麼知道他來過呢?我說,因為我在便道上聞出他的氣味來了。她說我是個大傻瓜,還朝我扮鬼臉。她幹嗎要那樣呢?”年輕女人的臉唰地白了,她自言自語:“這是胎裏帶來的,是那些嗜血犬留給他的本事啊!”她把孩子攬到懷裏,動情地摟著他說:“上帝給我們指路了!”她激動得眼神狂亂,目光灼灼,呼吸急促。她自言自語:“疑團到底解開了;這孩子能在黑暗中做不可思議的事,多少次讓我百思不解,如今全明白了。”她讓孩子坐在他的小椅子上,說:“等著,乖孩子,我一會兒就回來,跟你說說那件事。”她去自己的房間,從梳妝台上拿了幾件小物件放到看不見的地方:一把指甲挫放在床下的地板上;一把指甲刀放在衣櫥底下;一把象牙小裁紙刀放在大衣櫃下麵。她轉回來說:
“好了!有幾件小東西我忘記拿來了。”她告訴孩子都是什麼東西,然後說:
“乖孩子,快去給我拿來。”
那孩子聽話,飛跑去了,很快把那幾件東西拿了回來。
“乖孩子,難嗎?”
“媽媽,不難;你去過哪兒,我就去哪兒。”
她又趁孩子不在時,到書架的下層取了幾本書,依次翻開,用手擦過翻開的頁麵,看一下頁碼記在心裏,然後把這幾本書放回原處。她說:
“阿其,你不在的時候,我做了一件事。你能發覺是什麼事嗎?”
那孩子走到書架跟前,抽出動過的書,把書翻到碰過的那一頁。
母親把他抱在膝上,說:
“乖孩子,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我發覺你有一件事和別人不一樣。你能在黑暗裏看見東西,能聞出別人聞不到的氣味,你有嗜血犬的本領。這種本領很好,也有用,可是你一定要保密。如果人家發現了,就會說你是個怪孩子,別的孩子就會討厭你,給你起綽號。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要想不讓別人看不起,不招別人嫉恨,就要和大家都一樣。這是你生下來就有的特點,了不起,不錯,我很高興;可是,為了媽媽,你要保密,好嗎?”
孩子雖然不懂,還是答應了。
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裏,母親激動得心潮翻騰;形形色色的計劃、方案和主意紛至遝來,每一條都離奇、陰險而又邪惡。不過,這些念頭使她神采煥發,在她臉上映出殘忍的光輝,泛起地獄之火曖昧的顏色。她處於狂熱之中;坐臥不安,沒有心思看書、縫補衣服;隻有不停地走來走去才能讓她稍稍放鬆一點兒。她用二十種方法來測試孩子的特異功能。她沉浸在往事之中,一個勁地自言自語:“他傷透了我父親的心,這些年來我沒日沒夜地嚐試,要一報還一報,都白費了。如今我有辦法了——如今我有辦法了。”
夜幕降臨,躁動的邪惡的念頭仍然控製著她。她不停地測試;手持一支蠟燭,從閣樓到地下室,藏別針,藏縫衣針,藏頂針,藏線軸;藏到枕頭和地毯下麵,藏到牆縫裏和煤箱裏的煤塊底下;然後讓小家夥摸著黑去找;找到以後,她誇獎孩子,把他摟得喘不過氣來,自己也享受著快樂和自豪的滋味。
從這時起,她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她說,“今後的日子有了保證,我能等,我要高高興興地等著。”她重新揀起了放棄多時的愛好,重操音樂、語言、素描、繪畫,以及久違了的少女時代的賞心樂事。她又快樂起來,重新體味生活的情趣。年複一年,她看著自己的孩子慢慢長大,很知足。雖然不能說心滿意足,倒也差不了許多。在孩子的心田裏,善良的一麵壓過了其他方麵。在她看來,這是他唯一的缺陷。不過,她認為孩子對她的摯愛和孝敬彌補了這個缺陷。‘他的仇恨不掩善良固然是好事;可是,他的仇恨能否像他的友善一樣執著而持久,還是一個問題——這就不妙了。
光陰似箭。阿其長成了一個相貌英俊、體格勻稱、膂力過人的小夥子。他彬彬有禮,氣質高雅,性情隨和,和藹可親,雖然隻有十六歲,他看上去要老成得多。一天晚上,母親說有些非常要緊的事情要跟他談,還說他這麼大,該知道這些事情了;長到這麼大,他的性格已經成型,足夠穩定,能夠完成一個她多年來經過深思熟慮而製定的果敢計劃了。這時,她對兒子講述了自己慘痛的經曆,所有可怕的細節無一遺漏。那孩子聽罷呆了半晌,說:
“我明白了。咱們是南方人,以牙還牙是咱們的規矩和天性。我一定要找到他,殺了他。”
“殺了他?不,死亡是赦免,是解脫;死亡是送人情。難道我還欠他的人情不成?你連一根頭發也不能傷他。”
那孩子苦思冥想了一會兒,說:
“您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您的願望就是我樂意格守的天條。告訴我要做什麼,我一定去做。”
母親的眼裏顯出滿意的神情,她說:
“你要去找到他。我知道他的藏身之處已經有十一年了;在這之前,我花了五年的時間、許多的金錢去打聽,追尋。他在科羅拉多開石英礦,生意不錯。他住在丹佛。他的名字叫雅各布·福勒。聽著——這是從那個永生難忘的黑夜以來,我頭一次提到他的姓名。想一想!要不是我避免讓你蒙受恥辱,給你取了一個清白的名字,你就會姓這個姓的。你要把他從那裏趕走,折磨他一通,再趕他走;再折磨,再趕;再折磨;再趕;心別軟,手也別軟;毀了他的生活,讓他在莫名的恐怖氣氛中度日,讓他精疲力竭,叫苦不迭,逼得他隻求一死,情願自裁。你要把他變成又一個流離失所的猶大。他會覺得天無寧日,心無寧日,寢不安枕。你要逼著他,纏住他,摧殘他,讓他肝腸寸斷,就像他對我父親和我做的事情一樣。
“我一定遵命,母親。”
“我相信,孩子。所有的事情已經安排妥當,所需的東西也都打點好了。這是一張信用證,你盡管去花,錢有的是。有時候你得喬裝改扮。這些物件,還有其他給你提供便利的東西,我也都準備好了。”她從打字台的抽屜裏取出一疊紙方,上麵全都打好了如下內容:
懸賞10000元
據信在東部某州被通緝的某男正在此處逗留。1880年,此人把年輕的妻子綁在大路旁的樹上,用牛皮鞭抽打其麵部,且縱狗撕扯其衣裳,使之全身赤裸。隨後,此人棄妻逃往他鄉。她的一個血親十七年來一直追尋此人。聯係地址:某某郵局。有能向追尋者提供罪犯地址者,上述賞錢將以現金方式當麵付清。
“等你找到了他,掌握了他的行蹤以後,就趁夜晚把一張懸賞啟事貼到他住的房子外麵,再把另一張貼到郵局或其他顯眼的場所。這一定會引起街談巷議。開始,你一定要給他幾天時間,逼他按相近的價錢變賣財產。咱們要逐漸毀了他,隻是要一步步地來;咱們不能一下子讓他變成赤貧,那會使他心灰意懶,有損健康,也許會弄死他。”
她又從抽屜裏取出三四張一模一樣的打印信件,念了起來:
18某某年某月某日
致雅各布·福勒:
你尚餘某某天處理你的事務。此期限到某月某日上午某時為止;在此期限內,你將不會受到幹擾,逾期則必須遷移。假如在上述期限後仍居此地,我將到處張貼啟事,再次曆數你的罪行,再加上時間、地點、以及包括你在內的有關者姓名。不要擔心你的肢體會受到傷害——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有此事。你把苦難加於一位老人身上;毀了他的生活,傷害了他的心靈。他遭受過的,你也不能幸免。
“你不要加任何簽名。要讓他在得知懸賞啟事以前收到這封通牒——趕在他早上起床之前——免得他亂了方寸,不帶一分錢就溜走。”
“我一定記著。”
“這封信你隻在開始時用得著——可能用一次就夠了。以後,當你確信他要從一個地方逃走時,讓他收到一封隻有這幾個字的通牒就可以了:
遷走。你還有某某天。
“他會照辦。一定會。”
3
給母親的信件摘錄:
丹佛,1897年4月3日
我和雅各布·福勒在同一家旅館裏住了好幾天了。我掌握了他的行蹤。哪怕他藏身萬軍陣中,我也能找到他。我經常湊近他,聽他談話。他擁有一座富礦,從中獲得可觀的收益;可是他並不富有。他學習礦業知識的方法對頭——是為掙薪水幹出來的。他性格開朗,雖然已有四十三歲,可是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他看上去年輕得多——也就是三十六七歲吧。他沒有再結婚,一直過著單身生活。他混得不錯,討人喜歡,有人緣,交遊很廣。連我都覺得被他吸引了——生父的血正在我體內召喚。自然規律是何等的盲目專橫、不近情理——事實上,多數自然規律都是如此!我的使命如今越來越艱難了——您察覺了嗎?您能理解我嗎?能容許我有這種情緒嗎?複仇的火焰已經轉弱,比我願承認的還微弱得多。不過,我將繼續執行我的使命。我雖然不再有熱情,畢竟還有責任,我不會寬恕他。
當我想到他犯下了那樣可恨的罪惡,卻又是唯一沒有因此遭受苦難的人,我就壓抑不住心頭的熊熊怒火,這種感情幫助了我。那極罪行的教訓使他的性格有了明顯的改變,他從這種改變中得到了樂趣。他是罪人,卻無憂無慮;您是無辜的,卻要忍辱負重。不過,請放心——他會自食其果的。
西爾沃·古其,5月19日
4月3號午夜,我張貼了第一號啟事;一個小時以後,我把第二號通牒從他房間的門縫底下塞了進去,限令他在14日夜裏11點50分之前離開丹佛。
不知是哪個夜貓子記者揭走了我的啟事,然後滿城搜尋發現了另外一張,也把它揭走了。這樣,按他們的行話說,他掌握了一條“獨家新聞”——也就是說,他到手了一條有價值的消息,別的報館卻得不到。於是,早上他的報館——是城裏的一家大報——就在社評版的顯著位置刊出了啟事,跟著還配發了一整欄義憤填膺的文章,文章末尾稱,這家報紙要在我們的賞金之外,再懸賞一千元!在有生意經可念的時候,這裏的報館都知道如何仗義執十
吃早餐的時候,我坐在常坐的座位上——我選中這個座位是因為從這裏能看清爸爸福勒的麵孔,而且距離近得可以聽到他那張桌子上的談話。餐廳裏的人有七十五到一百來人,人人都在談論那條新聞,大家說他們希望追尋者能找到那個歹徒,把害群之馬從城裏清除出去——不管是用文,還是動武,怎麼都行。
福勒進門時,一隻手裏拿著折起來的通牒,另一隻手裏拿著那份報紙;這時,我真有點不忍心看他。他的開朗已經蕩然無存,看上去老了許多;形容憔悴,麵如死灰。後來——想一想他都聽到人們說些什麼!媽媽,他聽著自己那些不會察言觀色的朋友引經據典,把有關惡魔撒旦的稱號和特點用來描述他本人。更有甚者,他還得對這些正義之聲點頭稱是,隨聲附和。這些讚同的話出自他的口中,格外苦澀。他當然瞞不過我;很明顯,他已經一點胃口都沒有了,光嚼不咽。後來一個男人說:“很可能那個受害者的親屬就在這個房間裏,聽全城對這件難以啟齒的事情到底看法如何呢。但願如此。”
啊,我的天,這時候福勒畏畏縮縮的樣子真是可憐!他心驚膽戰地掃視著四周,再也呆不下去,起身走了。
在以後的幾天裏,他放出風來,說他已經在墨西哥買下了一座礦山,他打算出售這兒的產業,盡快到墨西哥去,親自照管那裏的產業。他老謀深算,聲稱這裏的產業要價四萬——四分之一付現款,其餘的要堅挺的證券;不過,由於他為購買新產業急等用錢,隻要付現款,他就以優惠價出手。他隻賣三萬塊。然後,您猜他怎麼做?他要美元現鈔,拿錢的時候,他說墨西哥的賣主是新英格蘭地方的人,脾氣很怪,隻肯收美元,不要黃金和彙票。大家覺得這事可疑,因為拿彙票在紐約可以很方便地兌成美元。也有人議論過這件蹊蹺事,不過隻議論了一天;在丹佛,什麼話題都別想過夜。
我每時每刻都在注視著他的動向。那筆生意一成交,錢一過手——這是11號的事情——我就開始緊緊盯住福勒的行蹤,寸步不離。當晚——不,是12號,因為當時已經是午夜剛過一點兒——我跟蹤他,直到他進了房間。我們住的房間在同一座旅館,隻隔四扇門。然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穿上了我的那套滿是泥汙的工作服行頭,把臉抹得黑黑的,半掩著門,手裏拿著一個裝零錢的小旅行包,摸黑在房間裏坐著。因為我猜測那鳥兒就要展翅高飛了。過了半個鍾頭,一個老婦人手提旅行包從門前走過,我嗅出了熟悉的氣味:那是福勒。我提起自己的旅行包跟了出去。他從旁門離開了旅館,拐到一條僻靜的街道,在蒙蒙細雨和濃濃夜色中走過三個路口,上了一輛兩匹馬拉的馬車,不用說,那馬車是打過招呼要等他的。我不請自來,在馬車後麵的行李平板車上占了一個座位,車立刻駛走了。我們走了十英裏,馬車停在一個小站下客。福勒鑽出馬車,在帶這雨篷的候車亭坐了下來,坐得盡量遠離亮光。我也進了候車亭,盯著售票處。福勒沒買票,我也不去買票。一會兒,火車進站了,他登上了一節車廂,我從另一頭上了同一節車廂,順著過道走過去,在他身後的一個座位坐了下來。當他向列車員買票,說了要去的站名,我趁著列車員找錢的時候,趕緊換了相隔幾排的座位。列車員走了過來,我掏錢買了和福勒去同一站的車票,這個車站在西邊一百英裏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