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也是我的事。我懷疑公司擁有什麼權利公布這樣一條規章。這條鐵路要經過好幾個州。您知道我們現在是在哪一個州裏,那個州在這方麵製定的又是什麼法律嗎?”

“它的法律跟我不相幹,可是公司的命令我必須執行,我的職責就是禁止這樣玩牌,先生們,它必須受到禁止。”

“也許是這情況,然而,辦事情還是不必急躁的好。在一般旅館裏,他們都把一些規則張貼在屋子裏,但是照例要援引該州的法律條文,作為那些要求的根據。我看這兒並沒張貼這類文告嘛。請您出示您的憑證,然後可以讓我們作出決定,因為,您總可以看到,人家玩牌的興致都叫您給破壞了。”

“我沒這一類的憑證,但是我奉了命令,單憑這一點就夠了。命令必須服從。”

“咱們別輕易作出結論。最好還是讓咱們平心靜氣,仔細地探討一下這件事情,看咱們究竟堅持的是什麼原則,以免任何一方犯了錯誤——因為,剝奪美國公民的自由,這件事看來遠比您和鐵路公司想象的更為嚴重,在剝奪他人自由者能證明他有權這樣做之前,我不容許他當著我這樣肆無忌憚,再說……”

“我的好先生,您到底要不要放下紙牌?”

“這件事也許不會耽擱多久。但要看情形而定。您說這命令必須遵守,必須!這是一個強硬的措詞。您自己可以意會,它有多麼強硬。當然,一個明白事理的公司,不會既授權您執行這樣嚴厲的命令,又不製定一個處罰違反規章者的辦法。那樣它就會變成一紙空文,隻會惹得人家好笑。對違反這條規章的應當怎樣處罰?”

“處罰?我從來沒聽說過什麼處罰。”

“不用說,這您肯定是鬧錯了。您的公司會命令您上這兒來,很粗魯地打斷一場無需禁忌的娛樂,但並不教您在執行這道命令時應當采取的手段嗎?難道您不認為這種做法是荒謬可笑的嗎?如果乘客拒絕遵守這條命令,那您又打算怎樣對付他們?您打算搶走他們的紙牌嗎?”

“不。”

“您打算到了下一站把違反規章的趕下車嗎?”

“這個,不——我們當然不能這樣做,如果他有車票。”

“您把他送交法院嗎?”

列車員無言對答,顯然感到為難了。少校又開始發牌,他接著說:

“您瞧,您毫無辦法,公司讓您處於很狼狽的境地。您接受了一道狂妄的命令,您虛張聲勢,要去執行,可是,等到把這件事仔細一分析,您就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強迫人家服從。”

列車員端著架子說:

“先生們,你們已經聽到那道命令,我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至於是不是遵守它,那你們就瞧著辦吧。”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

“可是,等一等。這件事還沒完。您說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我認為您這話說錯了;即使您真的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那麼我還有一項責任要盡哩。”

“您這是什麼意思?”

“您是不是準備到了匹茲堡站,去總辦事處告我違反了規章?”

“不是的。那樣會有什麼好處呢?”

“您必須去告我,否則我就要去告您。”

“告我什麼呀?”

“告您不禁止這次玩牌,沒遵守公司的命令。作為一個公民,我有責任協助鐵路公司監督它的職工照章辦事。”

“您這話是認真的嗎?”

“是的,是認真的。我覺得您做人並沒錯兒,可是我認為,作為一個工作人員,您這樣做事做得不對——您沒執行那道命令;如果您不去告我,我一定去告您。我要去告。”

列車員顯得迷茫不解了,他沉思了一會兒,後來突然激動地說:

“這倒像是我在找麻煩嘛!完全是一篇胡塗賬;瞧我都被鬧昏了;這可是從來沒遇到的事情;人家一向依著你,從來不說一句話,所以我也就從來沒注意到,那道沒處罰辦法的愚蠢的命令有多麼荒謬可笑。我不要告任何人,我也沒要被任何人告——瞧,那樣會給我招來無窮的麻煩!現在你們就繼續玩牌吧——如果高興的話,就玩上一整天吧——咱們再別為了這種事情找麻煩了!”

“不,我隻是為了要維護這位先生的權利,才坐在此地——現在他可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來了。但是,您在離開這兒之前,是不是可以告訴我,您認為公司製訂這條規章是為了什麼嗎?您能為這件事想出一個借口——我意思是說,一個合理的借口——一個至少表麵上不是愚蠢的借口、一個不像是白癡想出來的主意嗎?”

“這個,我當然能夠。問到為什麼要製訂它,那道理很明白。那是為了不要傷害了其他乘客的感情——我意思是說乘客中那些虔信宗教的人。星期天在車上玩牌,褻瀆了安息日,那會使他們不高興的。”

“我本來也有同樣的想法。可是,他們願意自己在星期日旅行,褻瀆安息日,卻不願意別人……”

“我的老天爺,您這可說到了點子上!以前我就從來沒想到這一點。事實是,如果你開始仔細分析一下,就知道它是一條愚蠢的規章。”

就在這當兒,另一節車上的列車員走過來,打算很專橫地禁止玩牌,可是特等客車的列車員攔住他,把他拉到一邊,向他解釋。此後再聽不到他們談起這件事了。我在芝加哥臥病了十一天,結果沒能看到博覽會,因為,剛剛能夠上路,我已經需要立即啟程回東方去了。在我們出發的前一天,為了讓我有個寬敞的地方,可以睡得舒服一些,少校已經訂了一間臥車特別包廂;可是我們抵達車站時才知道,由於調配員一時疏忽,我們的那節車沒被掛上。列車員給我們留下了一對臥鋪——他說,這樣辦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力了。可是少校說,我們並不趕急,盡可以等著把那節車給掛上。

列車員和顏悅色,但是含嘲帶諷地說:“也許,像您所說的,你們並不趕急,可是我們卻非趕急不可呀。來,上車吧,先生們,上車去吧——別讓我們盡等著啦。”

可是少校非但不肯上車,也不許我上去。他要乘他所訂的車,說他非那樣不行。這一來那個急得直冒汗的列車員可不耐煩了,他說:

“我們這樣做,已經盡了最大的力——我們沒法做那不可能做到的事。你們要麼就是用這套臥鋪,要麼就索性不用它吧。由於出了一個差誤,現在時間太晚,已經來不及糾正,隻好將就點兒,就這樣湊合一下吧。別的乘客都是這樣。”

“咳,您瞧,事情就壞在這裏。如果他們也都要維護自己的權利,並且堅持到底,現在你們就不會這樣滿不在乎地試圖踐踏我的權利了。我根本沒意思要給你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但是我有責任保護下麵一位乘客不再這樣受騙。所以我一定要乘我訂的車。否則我就要在芝加哥待下去,控訴你們公司破壞了合同。”

“控訴我們的公司?——單單為了這樣一件事!”

“當然。”

“您真的要這樣做嗎?”

“可不是,我就是要這樣做。”

列車員向少校懷疑地打量了一會兒,然後說:

“這可把我鬧胡塗了——這可是新鮮花樣——我以前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事兒。

可是,我完全相信,這樣的事您會做出來的。這麼著,我找站長去。”

站長剛來到的時候十分惱怒——惱的是少校,而不是那個造成差誤的人。他態度相當粗暴,也像列車員開始那樣;但是他怎麼也沒法說服這位措詞委婉的炮手,後者仍舊堅持要乘他所訂的車。但是,事情很明顯,在這種情形下隻有一方能占上風,而結果占上風的一方當然是少校。站長隻好收起惱怒的神情,裝出和藹的樣子,甚至多少表示了歉意。這給和解提供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於是少校作出妥協。他說情願放棄已訂的特別包廂,但必須有另一間包廂。經過一番尋覓,終於找到一間特別包廂,那包廂的主人是個好說話兒的,肯用他的包廂調換我們的臥鋪,我們終於出發。那天晚上列車員來看我們,他親切客氣,十分殷勤,和我談了很久,最後我們結成好友。他說希望公眾會更常常給他們多添一些麻煩——因為那樣隻會產生有益的影響。他說,旅客不能指望鐵路公司盡他們的一切責任,除非他們自己也多少關心那些事情。

我希望我們已經結束了這次旅程中移風易俗的工作,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第二天早晨,少校在餐車裏要一客烤雞。侍者說:

“菜單上沒這道菜,先生;我們隻供應菜單上有的。”

“瞧那位先生在吃烤雞。”

“對,可是那情形不同呀。他是一位鐵路公司監督。”

“那我就更非要烤雞不可。我不喜歡這種有區別的待遇。請您趕緊去——這就給我來一客烤雞。”

侍者把管事的找來了,管事的低聲婉言解釋,說這件事是不可能辦到的——這違反規章,規章是很嚴格的。

“那麼,好吧,您必須一律執行這條規章,或者一律取消這條規章。您必須要麼就拿走了那位先生的雞,要麼就給我也來一客。”

管事的惶惑無主,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他開始東拉西扯地辯解,可就在這時候,那個列車員走過來,問發生了什麼爭執。管事的說,這裏有位先生,他定要點一客雞,可這是絕對違反規章的,而且菜單上也沒這菜。列車員說:

“你照章辦事嘛——沒其他辦法。等一等……是這位先生嗎?”接著他就大笑起來,說:“別去管你們那些規章吧——這是我給你的忠告,聽我的話沒錯兒;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別讓他又在他的權利問題上大發議論啦。他點什麼就給他什麼吧;如果你們手頭沒雞,那麼就停下了車去買吧。”

少校吃了雞,但是說,他之所以這樣做,隻是出於責任感,為的是要維護一條原則,因為他是不愛吃雞的。

這次旅行我沒看到博覽會,但是我學到了一些運用權術的手段,或許這些手段將來對我和讀者都有用呢。

案中案

1

這故事是從弗吉尼亞鄉下開的頭,時間是1880年。一個家境貧寒的英俊小生和一位富家妙齡女子正在舉行婚禮——這是一樁一見鍾情、馬上結合的婚姻,可姑娘的鰥夫爸爸說什麼也不答應這樁婚事。

新郎儐雅各布·福勒年方二十六歲,他們這個老家族默默無聞,當初是為了給詹姆士國王創收,被逼著從塞奇莫爾遷到美國來的;大家都是這麼說的——有的人是隨口說說,其他人是因為真的相信。新娘十九歲,長得漂亮。她熱情洋溢,好衝動,愛幻想,對自己保王黨人的血統無比自豪,對年輕的丈夫傾心相愛。有這種稟性,她才敢觸犯父顏,任憑父親雷霆震怒和諄諄告誡,她隻是洗耳恭聽,卻不為所動,沒有得到父親的祝福就離家出走;如此說來,愛情到底在她心中占據何等位置,也就不言自明了;她為此深感幸福和自豪。

萬萬沒想到,結婚後的第二天早上,新娘就傷了心。丈夫掙脫了她一往情深的愛撫,說:

“坐下。我有話跟你說。我愛你。那是我求你父親把你嫁給我以前的事。他不答應,我並不抱怨——這我能忍。不過,。他對你說起我的那些話,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聽著——你不用說,他說的那些話,我全都一清二楚;這我都有真憑實據。其中他說到,從麵相就能看到我骨頭裏去;說我靠不住,是個偽君子、膽小鬼,一個不懂憐憫和同情的蠢貨,是“塞奇莫爾土產”、“白套袖胚子”,他就是這麼叫的。無論換了誰,都會闖到他家,把他像條狗一樣殺了。我想這樣幹,也考慮過,可是我又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丟他的人,碎他的心;一點一點慢慢地收拾他。怎麼做這件事呢?通過整治你,他的心肝!我得和你結婚,然後——別著急。你日後就明白了。”

從這時起,一連三個月,這位年輕的妻子嚐夠了丈夫發揮聰明才智、絞盡腦汁設計出來的羞辱、欺侮和痛苦,隻差沒受肉體折磨了。靠強烈的自尊心支撐著,她把所有的苦難深藏不露。丈夫還時不時問她:“你幹嗎不去你父親那兒告訴他?”隨後又發明出新招數來折磨她,折磨完了再問。她總是回答:“他永遠別想從我嘴裏知道。”並且拿他的出身來嘲弄他,說自己是一個奴才小子的合法奴隸,隻能服從——不過也隻到此為止,並不得寸進尺;隻要高興,他可以殺了她,可就是打不垮她,塞奇莫爾出身的人做不到這一點。到了三個月結束的時候,他說了一句:“我什麼都試過了,隻剩下一樣東西還沒試”——然後等著她答話。“那就試試吧,”她撇了撇嘴唇嘲弄他。

那天晚上,他半夜裏起來穿好衣服,對她說:

“起來,穿上衣服!”

像往常一樣,她一句話不說,照辦了。他帶著她離家走了半裏路,然後把她綁在大路旁的一棵樹上;盡管她大喊大叫,極力掙紮,卻無濟幹事。他塞住她的嘴,拿牛皮鞭子抽她的臉,放那些嗜血成性的大狗撲到她身上,把她的衣服撕得一絲不掛。他喝住那些狗,說:

“會有人發現你——那些過路的行人。從現在起,約摸再過三個鍾頭,他們就能路過這兒,把這條新聞傳出去——你聽見了?別了。咱們再也不會見麵了。”

他走了。她悲悲切切地自言自語:

“我懷著孩子哪——是他的呀!上帝保佑我生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