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驚動了吳大員和丹州縣縣長,一會兒,兩人帶了幾個隨從,匆匆趕來。吳大員掏出手電,照了照院子裏兩具屍體,吩咐將屍體拉出去埋了,然後,進了黑大頭被囚的屋子。

吳大員今天,已非那日所比,那件半青不白的袍子,早脫了,換了一件真絲絨馬褂,一隻亮晃晃的金表鏈兒,吊在胸前,頭上,戴了一頂硬殼瓜皮帽兒,鼻梁凹裏,架一副金絲眼鏡。

黑大頭見了吳大員,破口大罵,叫道:“你這老狗,我黑大頭與你前世無冤,後世無仇,如何設下這條毒計,賺我?”

吳大員撚著胡須,聽任黑大頭的暴怒,並不搭話,直到黑大頭自己也說得沒勁了,吳大員才嘿嘿地笑了兩聲,居高臨下地說道:“如何無冤?如何無仇?你目無政府,占山為王,擾亂一方治安。聽說你也說過‘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酣睡’這話,你這後九天,距膚施城僅三百裏之遙,距丹州城,僅六十裏之遙,不除了你這地方一害,當地治安,如何保障?”

黑大頭駁道:“論起你們這些貪官汙吏,惡霸豪強,我黑大頭算是清白的了。捫心自問,黑大頭平生,於家於國,都是問心無愧,不似你們,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今天,此時此刻,我黑大頭鬥膽說一句狂妄的話:隻怕你們捉得我,卻不好放人了!”

“此話怎講?”吳大員故作吃驚地問。

黑大頭說道:“當今的陝西督軍楊虎城,與我有八拜之交,是我的拈香換帖弟兄,這件事,楊將軍自會給我出頭,到時候,這個攤場,看你們如何收拾?”

吳大員聽了,哈哈大笑,說道:“黑大頭,你死到臨頭了,還不明白我是誰!我是南京政府派到陝西的特派大員,專為陝西匪患連連、治政不嚴而來。說穿了,這次捉你,正是為了給楊虎城一個難堪,要不,殺雞焉用牛刀,我一個堂堂省黨部主席,屈就你這荒僻小縣!”

黑大頭仍然大罵不止,隻是聽了這話,口氣不似先前氣盛了。

吳大員聽任黑大頭叫罵,臉上依舊堆著笑。他對縣長說,將這黑旅長的住處,調換一下吧。縣長說用不著吧,吳大員說,不然,“雙槍隊”既然知道了這個地方,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凡事得小心提防才是。縣長聽了,稱讚吳大員考慮周到。

保安團士兵,秉承吳大員旨意,為黑大頭調換地方,這事不提。單說那吳大員回到下處,心裏總覺不踏實,到了口的肉,讓他跑了,豈不前功盡棄,惹人笑話。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要將這黑大頭趕緊殺了,於是複又穿上衣服,來找縣長。縣長聽了,還是原來的意思,不想為丹州惹事。吳大員說道:“城外圍城的各路毛賊,隻為一個黑大頭,如今將這黑大頭殺了,斷了他們的指望,城外氣焰,自然減了一半。加之,膚施城內國民黨正規軍一個團,已出發了幾日,眼下,該在後九天打響了。槍聲一響,‘雙槍隊’見老巢被抄,自然回師去救,這丹州之圍,不用說也就解了,因此,不必多慮。”

縣長聽了,還是支吾其詞。

吳大員見此,虎下臉來,一拍桌子,說道:“先生五百塊大洋買下的這把縣長交椅,難道不想坐了?”

縣長見吳大員的話,說得嚴厲,不敢違抗,趕快附和讚成。

兩人議定,事不宜遲,明日早晨菜市場,開刀問斬。隻是今夜,還須保密提防走漏風聲。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晨,縣長升堂,命人將黑大頭押上來。黑大頭見了這個陣勢,明白是死在今日了,於是仍舊大罵不止。縣長拿出書記官擬好的一份告示,草草地念了一遍,便在黑大頭的名諱上,朱筆一勾,然後把朱筆擲在桌上,起身退堂。一個國民黨士兵,隨之撿起告示,押了黑大頭,離了大堂,綁赴菜市場。

眾人擁著黑大頭行走。前頭一個敲鑼的,一邊敲一邊喊:“滿城百姓聽著,後九天大匪黑大頭,被縣衙捉拿,開刀問斬,死期就在今日,大家去菜市場看熱鬧去吧!去得遲了,就沒地方了,百年不遇的好戲,不花錢就能看的好戲,大家快去吧!”

黑大頭的威名,丹州城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聽說是處決黑大頭,大家雖然害怕,但是出於好奇,還是想看一看。鄉下人除了看這一類事情,老實說,一生一世,也沒有什麼稀罕景可看。這樣,冷落的菜市場,打早白晨的,倒聚了不少的人。

遠遠地,一幹人擁著個黑大頭來了。那黑大頭腳鐐手銬,嗆嗆直響,背上插著一根白楊木標,上麵一行大字,身後跟著一群實槍荷彈的士兵,士兵後邊,跟著一個蒙住半邊臉兒,手提一把鬼頭刀的劊子手。那黑大頭到了這個境地,仍然雄赳赳、氣昂昂,不失綠林豪傑的風采,一顆碩大無朋的腦袋,剃得鋥亮,兩隻大眼,睜得賊圓,嘴角高挑,似露出一絲傲意。人群中,有好事的,喝一聲彩,叫道:“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黑大頭聽了,朝那喊聲處,微微點一下下頦,算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