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使悄悄飛過
——月近人
他從眩暈中醒來,一切忽然變了樣,仿佛天塌地陷般,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在顛來覆去,他聽見了他被打碎的人生稀裏嘩啦破碎的聲響,多麼易碎的玻璃人生啊,他被告知患了急性粒細胞白血病。
生活真是瞬息萬變,就在這張化驗單出來之前,命運曾待他何其豐厚,賜給他一個溫馨溫暖的家庭,賞他一份安穩安逸的工作,而這一切轉瞬即逝,37歲是多麼美麗的人生季節,生命卻要在這個熱烈奔放的時節裏,悄然凋零,瞬間枯萎。
反複化療,消耗了他太多的生命體能,也沒有抵擋住惡性細胞如螞蟻般輪番攻擊。他在白色世界裏已經期待了許多,終於絕望了。唯一可以讓生命起死回生的骨髓移植的幾率,渺茫得如同讓兩顆星體相遇一般,無望等待讓他一點點埋葬了對明天的渴望,徒增了對死亡的恐懼。
沒想到真有一顆星能與他相遇。醫院告訴他,找到了與他匹配的造血幹細胞。“救星”來自遙遠的台灣,是一位美麗的女孩,一位在校的大學生,願意用她的生命與另一個生命去對接,去碰撞。
隻是那個時候,“海峽兩岸大學生歌手比賽”正如火如荼地在大學裏展開,她報了名,為了參賽有個好成績,她全力以赴,從歌曲的精挑細選到一招一式的反複演練,她是那樣投入和專注。隻要製成CD參加了初賽,或許就可以得到複試的入場券,然後也就有可能站在萬人矚目的舞台上,命運可能就從此改變。可是,曾經的夢想才開始孵化便戛然而止,因為,就是在這個當口,她收到了“生命之約的請柬”。
一邊是命懸一線的生命,惟有她可以給予的“髓緣”,一邊是可以讓夢想插翅,稍縱即逝的人生機緣。可以想象得出會有親人的苦心阻攔和善意規勸,但柔弱的她毫不遲疑地如期來到台灣花蓮慈濟中心醫院,去赴生命之約。她的回答是:什麼都可以重來,惟有生命無返程,在生命麵前,什麼都不是理由,一切都該退讓。
他根本不知道那女孩的姓名,當然,也不可能知道女孩捐髓前後的背景,至於女孩為了給他更多的骨髓不惜把自己吃胖,他更是無從知道。女孩隻有十七歲,花季少女,瘦小而單薄。
就是這樣一個說她孱弱都不過分的女孩,隻用一絲靦腆的微笑,一腔生命的瓊漿玉液,便將他快要枯萎的生命還原如初,光鮮如初。他死裏逃生,所有的記憶都在“骨髓清除性治療”的瞬間變得虛渺模糊,唯一還清晰記得的是他生命重生的這一天,還有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女孩。
再沒有什麼能比當麵感謝救命恩人再重要再迫切的事了。康複後的他,以旅遊的名義到了台灣,可是,中心醫院根據骨髓捐贈的相關規定,拒絕向他透露捐贈者的資料。好容易打聽到了女孩所在的大學,於是,他站在校園內,手舉牌子,上麵寫著:我是在6月16號曾接受你骨髓移植的人,你若是那位女孩,請你站出來讓我看看你。
他和那塊招牌成了校園最亮麗的風景,吸引了許多駐足觀看的腳步,從旭日東升到殘陽西沉,人來人往,風起風落,他渴望見到的人始終沒有露麵,像個隱身人,悄然而過,所有的期盼,變成了一種無謂的等待。那次旅行,他無功而返。
但他沒有就此作罷,不能讓心裏留下永遠的遺憾。通過記者,他終於找到了那位台灣女孩,最終知道了那個女孩的名字,叫李眉君。
可是她堅決拒絕與他聯係,她說,捐獻骨髓也不是為了圖什麼回報,隻是為了救一條鮮活的生命,除此之外,別無他求,所以也就沒有必要聯係或者認識了。
他從沒有想到,有種愛會這樣博大深邃,有種給予會這樣玲瓏剔透,有種美麗會這樣驚世駭俗。他的心被一個女孩的名字焐熱了,他的生命也被一個高貴的靈魂同化了。
那個曾經給他生命的人,即使隱身在遠方,散發出的光芒也會穿過時空,溫暖與感動會蔥蘢他四季的心情。不能相見,又有什麼呢?比起那些見麵的人她不是更有意義,更令人難忘嗎?他知道,天使曾悄悄飛過,在他絕望的時候,這就足夠了,而且,他也願意從此成為一個快樂的天使,“天空沒有留下我的痕跡,但我已飛過”,像那女孩一般。
火爐旁
——李巧梅
冬日的夜幕漸漸低垂,月亮從蒼穹裏探出它蒼白的麵容。這時,家中爐火慢慢散出熱氣。熱氣又慢慢向四處飄散開來,將暖意植入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吃罷晚飯,抬出矮小方凳,我們一家人圍坐在了火爐旁。爐火旺旺地燃,爐煤耀出奪目的金紅色光彩,僅僅瞧著那光彩心內就已淡去了幾分寒意。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幾雙手伸到火上,掌心朝下、手背朝上。不一會兒,爐熱已將掌心烘得有些發燙了。於是,手翻過來,這次該是涼涼的手背接受爐火親切的關懷了,這樣的兜兜轉轉、來來回回,在不知不覺中,冬日的寒意悄然退去,季節的意識在腦海裏也模糊不顯了。
賣弄著小女兒的嬌氣,我有時會順勢倒在父親的胳膊上。嗅著他身著的那身軍裝的氣息,透過臂彎注視著他那雙在火上熟練翻動的大手,——即使是父親最微不足道的動作,在我都是值得玩味的對象。有父親在身邊,我感到是那麼的踏實,仿佛有一個永不倒塌的力量依靠在身旁,告訴我無須懼怕什麼,昭示我人生點點滴滴的歡樂。
而談興甚濃的父親也不會忘記身旁的小女兒。有時候,他輕輕拿起我的圓滾滾的生有凍瘡的手,放進自己的兩隻大手間輕輕地揉搓,有些動作粗糙,但卻充滿著愛,手與手摩擦產生的熱力,再加上發散出來的爐熱很快就讓手兒發燙,最後忍不住了,我隻能不情願地抽回手來。
有時候,淘氣的我會伸手插進父親的外套,一點一點撫摸那裏麵毛衣的凹凸紋路,竟有撫摸小提琴琴弦那樣的美妙感覺;或者幹脆手竄到他褲兜裏去,東指指、西戳戳,肆意改變著兜的形狀,猶如玩一塊鬆軟的橡皮泥。而父親則通常對我的惡作劇不予介意,仿佛甘受這種“甜蜜的欺淩”。有時他會笑起來,溫和地拿開我不安分的手,像是在從抽屜裏移走一件珍藏的寶貝,那樣的不舍得傷害它。於是,我重又乖乖地坐在了爐前,聽父親在身邊談笑風生,感受他暖意映襯下勃發的麵容。真的,我願意就這樣懶散地坐著,任時光在空白中一點一點地流走,隻為了,隻為了在父親身旁的那縷熱意,隻為了在家中爐邊的那縷溫情……
而流逝的時光終於也沒能全然是這樣的空白,但它的確慢慢地流逝了。多年以後,我讀到了那句小詩:“歲月在窗外流,不來打攪……”多年以後,我學到了“爐火”在英語裏就是“家”的另一種稱謂。
往事拭去其上的蒙塵,我似乎又看到眼前的那一片金紅……
攜手人生
——李方玲
一場突來的地震將一對夫婦壓在坍塌的廢墟中,無法動彈,也沒有一絲光亮。在黑暗與恐懼、幹渴與饑餓的威脅下,妻子幾乎放棄了生存的信心和勇氣。丈夫用盡全力掙紮著攜住了妻子的手,給她講美麗的初戀,講他所經曆的趣事和看到過的動人的風景,甚至饒有興致地講述精美菜肴的烹調方法。五天後,他們被營救人員發現,妻子得救了,丈夫卻在光明閃現的一霎去了。人們發現,那隻至死仍緊緊攜著妻子的手滿是傷痕和凝血。可以想見丈夫是以怎樣的意誌怎樣的深愛頑強地攜著妻子,為她鼓起了生存的勇氣。
在秋葉飄落的黃昏,在細雨微微的傘下,在人生喧鬧的十字路口,當我們看見一對對白發老人,相互攙攜著,那樣的從容,那樣的默契,那樣的溫情,那樣的幸福,我們又怎能不駐足並懷著欽羨與感動的心情,為他們深深地祝福呢?
翻曬愛情
——陳誌宏
奶奶有一個怪毛病。
梅雨季節,她把一筐穀子攤在堂屋裏翻曬,那都是一些不知風幹了多少年的陳穀。雨天曬穀,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打我記事起,奶奶就開始這樣做。
沒有人知道奶奶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傻事,父親的解釋是奶奶老了,人犯糊塗。村裏人都覺得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人老了,難免就會有一些小孩子氣,老小孩嘛。奶奶的小孩子氣在雨天曬穀這件事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奶奶的奇異舉動,村裏人已見怪不怪,我卻對此十分著迷,心裏充盈著探寶似的新奇。我向奶奶打聽,這穀子是哪來的,為什麼年複一年要翻曬,而且偏偏要在梅雨季節曬?諸如此類,但奶奶什麼都不說。唯一的一句話是:“你不懂,曬幹了就好!”
大學畢業後,我留在省城工作,結婚後,回家的次數少了,對奶奶的探究心理漸漸淡了。久而久之,便把這事給擱腦後了。
這一天,父親從鄉下趕來。目的是讓我看一封信,父親不識字,村裏也沒人認得出這種字,所以,父親就找我來了。
這是一封寄自台灣高雄的信,寫信的人是一個和我一般大小的女人。她說:“爺爺死了。彌留之際讓我務必把一桶黃豆帶回故鄉。爺爺是一個怪人,他每年七月初六都要將這一小竹桶黃豆拿出來翻曬,不管晴雨。我們阻止,他隻說:‘曬幹了就好。’爺爺最後告訴我,這桶豆是留來做豆屑用的。在大陸那邊的故鄉,有一個叫菊香的女人留著一筐糯米,我們相約七月初七做豆屑團子呢。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真的希望故鄉的菊香奶奶還健在,在為爺爺曬穀。收到你們的回音後,我就把豆帶回來,為爺爺圓夢……”
信中的那個菊香就是我的奶奶。
一切不言自明,奶奶近乎癡傻的翻曬原是為了海峽那邊的爺爺!
論歲數,她應該是我的大姐,當大姐接到我的電話時,她哭了,而我握著話筒的手在顫抖,眼角噙著淚。我們都被一種淳樸的、熱烈的、執著的愛情感動著。
我回到家裏,奶奶告訴了我一切。原來,她在18歲的時候,與同村的木根相戀了,以身相許之後,二人一個備糯米一個備黃豆,相約七月初七成親,做豆屑團子待客。誰知,七月初六的晚上,木根就被抓壯丁抓走了,走時,懷裏還抱著一小竹桶黃豆。
幾十年了,奶奶沒動一顆穀子,哪怕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寧願啃樹皮,也不動穀。海峽那邊的木根爺爺也是守豆如金,人豆不分離。
高雄的大姐回到故鄉的時候,我的奶奶已故去。我和她用保存了67年的穀和豆共同做了一鍋團子,沾上甜豆屑,滾成67年前木根爺爺和我奶奶相約做好的豆屑團子。頓時,滿屋子都飄動一股奇異的香。我們把這遲來的豆屑團子供奉在奶奶墳前,我的眼前浮現奶奶年複一年的曬穀的情景,那麼認真,那麼虔誠,她是在翻曬自己的愛情啊。隔著一灣淺淺的海峽,木根爺爺也心相通、魂相牽,做著同樣的動作。
這一翻曬,就是整整67年啊。
螞蟻人生
——威爾倫
鰥夫布奇今年90歲了,而且看樣子,他至少還有20個年頭好活。
布奇從來不談論自己的長壽之道。這也難怪,他平時就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