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其言直,不隱惡(1)(1 / 3)

——論韋君宜的晚年寫作

立意較然,不欺其誌。

——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

一個人可以放棄很多東西。但他卻必須思想,而且具有把他的思想表示出來的深切需要。當有表現需要的時候而被迫保持緘默,這是非常令人難受的。

——密洛凡·德熱拉斯:《新階級》

很早就想寫一篇關於韋君宜的文章,就想通過這種較為莊嚴的方式向她致敬:抱衰年廢病之身,著“述往思來”之書,實在是很了不起,很值得尊敬的。而文章的題目,也是早就有了的;在我看來,借用班固評價司馬遷的幾句話裏的六個字作題目,就可以很恰愜地概括她的反思性寫作的文體特點和倫理精神。然而,幾次下筆開頭,幾次擱筆作罷,——這樣的情形,在我的寫作生涯中,並不多見。推究原由,也許是因為她所寫的人和事,大都有一種令人因為“畏惡”和難受而不願談論的性質。

盡管如此,我還是會常常想起韋君宜,想起她的勇敢而犀利、坦率而真誠的寫作。想起她就會有談論她的衝動,就有一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覺:對我來講,她的嚴肅而沉重的寫作,不僅具有指示方向的意義,而且還有給人勇氣、促人前行的力量。

一”事實加反思”VS“剪刀加漿糊”

在文學敘事和曆史研究上,有一種極為常見的消極傾向,那就是,被動地依賴權威們的觀點,被動地依賴固有的資料,不加反思和批判地將這些觀點和資料進行摘抄和編排,從而構成一種缺乏文學價值和曆史學意義的敘事文本。英國學者柯林武德曾經從曆史學的角度,尖銳地批評過這種模式:“由摘錄和拚湊各種不同的權威們的證詞而建立的曆史學,我就稱之為剪刀加漿糊的曆史學。我再說一遍,它實際上根本就不是曆史學,因為它並沒有滿足科學的必要條件;但是直到最近,它還是唯一存在的一種曆史學,而人們今天還在讀著的、甚至於人們還在寫著的大量的曆史書,就都是屬於這種類型的曆史學。”曆史對於這種曆史學家來說,不是去“首創性”地發現事實,不是對事實進行科學的分析,而是意味著“重複別人在他以前已經做過的陳述。因此就隻有在向他提供了有關他要思想、寫作等等的主題的各種現成陳述時,他才能從事工作”。這種模式後來又被發展成貌似很具學術性的“鴿籠子方式”。所謂“鴿籠子方式”,按照柯林武德的闡釋,就是指那些“剪刀加漿糊”的曆史學家,由於“厭煩於抄錄別人陳述的工作,並且意識到自己有頭腦,感覺到有一種值得稱道的願望要運用它們;他們常常發現創造出一種鴿籠子的體係把他們的學問安排在其中,就可以滿足這種願望了。這就是那些模式和圖式的來源”。柯林武德所批評的這種敘事模式,缺乏獨到的發現、思想的深度和批判的精神,本質上是平庸的、蒼白的、依附性的;作為一種懶漢主義的敘事方式,它是一種世界性的文化現象,流行於幾乎所有的時代,尤其流行於那種禁忌甚多、缺乏活力的文化環境裏。

毋庸諱言,在我們的文學敘事和曆史敘事中,大量存在著這種“剪刀加漿糊”的敘事模式,大量存在著作為這種模式的精致化樣式的“鴿籠子的體係”。矯正和解構這種敘事模式,正是新的文學敘事和曆史敘事的任務,——這種新型的敘事具有豐富的曆史內容、清醒的反思精神和自覺的啟蒙意識。在文學敘事中,一些具有正義感、責任感的“老革命家”和“老知識分子”的回憶錄和小說作品,就具有改變風氣和指示路向的意義,就屬於那種值得效法和推崇的模式。

晚年是生命的黃昏,但也是精神丕變的重要階段。當此時也,有的人,回顧來路,幡然悔悟,人性複歸,良心發現,人格升華,智慧成熟,遂開始說真話,寫真文,作真人,最終成了“兩頭真”的人,巴金、李慎之、王元化、李銳、楊憲益、周有光、邵燕祥、從維熙、牛漢、資中筠等,就屬於那種越活越明白,越活越真實,越活越可敬的“真人”。有的人,則見自己日暮途窮,來日無多,便恣意妄為,倒行逆施,逞一時之痛快,留千古之罵名;另有一些人,雖不如此之甚,但卻淪為越活越糊塗,越活越虛假,越活越可憎的庸人。

韋君宜就屬於那種在晚年放下了麵具和顧忌,寫得很勇敢、活得很真實的人。韋君宜說:“許多事情的不公平、本人的遭遇、親眼見到的不合理,實在使人無法坦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曆史憂患意識,是韋君宜晚年寫作的內在動力;通過對曆史的還原和反思,而推動當代生活的進步,則是韋君宜晚年寫作的最終目的。她克服了內心的恐懼,擺脫了說假話的消極習慣;她不怕揭自己的傷疤,不怕露自己的醜。她的寫作充滿了尖銳的疼痛感,但也充滿了對生活與真理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