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2)(1 / 2)

“公共性”是學術界近些年談論文學的一個時髦話題。在談論這個問題的時候,那些缺乏“東學西學,道術未裂”理念的人,總是傾向於懷疑和否定中國文學的倫理精神。他們將“公共性”當做一個純粹的現代性話題,當做一個純粹西方的文化理念,進而認為中國固有的文學經驗中,壓根兒沒有什麼“公共性”可言。事實上,文學上的公共性,既是一個曆史性的概念,——在不同的時期,它會呈現出不同的樣態;又是一個差異性的概念,——在不同的地方,它有不同的情感內涵和個性風貌。就其本質而言,所謂“文學公共性”,無非是指一種介入精神和批判精神,要求寫作者積極地介入公共生活,以反思、反諷甚至反抗的方式,表現自己對時代生活和社會問題的思考和判斷、不滿和希望。就此而言,中國古代文學的有著自己的獨特而偉大的“公共性”。

雨果說:“憤怒與溫情,是對於人類不自由狀況兩個方麵的不同反應,並且,能夠發怒的人就能夠愛。”中國古典文學的“公共性”,就具有這種既“憤怒”又“溫情”的特點:一方麵,是“憤怒”和不滿,具體表現為對權力的“以究王訩”的“上層反諷”;一方麵,是仁慈和“溫情”,具體表現為“惟歌生民病”的現實主義精神和人道主義情懷。中國文學的這種特殊形態的“公共性”,源自於中國文化的“天下為公”的基本理念、“經世致用”的責任倫理與“民胞物與”的博愛情懷。在中國儒家的文化元典《禮記》裏,就建構了“天下為公”的觀念。後來的《呂氏春秋》則更進一竿,對“天下觀”的闡釋,愈加深入,也愈加進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在此基礎上,呂不韋及其門人全麵地弘揚了“士君子”文化,高度讚美“士君子”之風,表現出很可寶貴的啟蒙主義精神:“士之為人,當理不避其難,臨患忘利,遺生行義,視死如歸。有如此者,國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國,必由如此人者也。”這種博大的“天下”觀念和“遺生行義”的“士君子”倫理,深深地影響了中國的以士人為主體的文學寫作。

受這樣的“舍生取義”的觀念影響,中國的以《史記》為典範的史傳敘事和小說敘事,以杜詩為代表的詩歌抒情,在麵對權力的時候,總是表現出一種獨立不遷的寫作精神和亢直不撓的批判勇氣,表現出一種中國式的“公共性”品質。王夫之說,中國自《詩經》以來的詩人,“有所指斥,則皇甫、尹氏、暴公,不憚直斥其名,曆數其慝,而且自顯其為家父,為寺人孟子,無所規避。詩教雖雲溫厚,然光昭之誌,無畏於天,無恤於人,揭日月而行,豈女子小人半含不露之態乎?《離騷》雖多引喻,而直言處亦無所諱。”事實上,《詩經》和《楚辭》的“無畏於天,無恤於人”的精神,做為一種偉大的傳統,在後來千百年的詩歌寫作中,也有繼繼繩繩的賡續和體現,即使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非常歲月,我們依然可以從“杜甫的傳人”牟宜之先生的古體詩中,看到對古典抒情傳統的自覺繼承和弘揚。在敘事寫作領域,司馬遷則在《太史公自序》中,首倡“貶退討”(“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敘事原則,並在自己的偉大寫作中身體力行,遂成後人難以企及的史學和文學的雙重“絕唱”。清代學者李景星評價司馬遷說:“太史公以上下千古眼光而作《史記》,其敘事往往有寄托深遠,為後人以為不必為,實則不敢為、不能為處。”司馬遷的反諷敘事所體現出的,實乃一種高度成熟的人文精神,其中所包含的“公共性”,即使今天來看,也具有充分的普遍性和現代性。

同情民眾,關注民瘼,是中國文學的另一個偉大的“公共性”品質。以士君子為主體的優秀的中國詩人和中國作家,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皆以天下為己任,以天下蒼生為念,而中國文學中的“公共性”,也就體現為對“民生”、“黎元”、“國家”、“社稷”、“天下”、“乾坤”等“共公事象”的關注,體現為對同情底層大眾的“哀”和“憂”的情感表達。在《離騷》裏,屈原痌瘝在抱,悲從中來,抒發了他對艱難時世的不幸民眾的同情,顯示出偉大的“公共性”情懷;杜甫則在多篇詩歌裏,唱出了“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宿江邊閣》)、“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北征》)、“備員竊補袞,憂憤心飛揚。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壯遊))的詩句,尤其是在“三吏”“三別”和《兵車行》、《麗人行》、《洗兵馬》、《羌村三首》、《憶昔二首》等詩篇裏,他完美地表達了對底層民眾的真摯同情,尖銳地表達了對權勢階層的批評。對杜甫的這種仁慈而且偉大的“哀憂”精神,著名華人學者洪業給予極高的評價:“據說詩人的生活通常是由三個‘W’組成:酒(Wine),女人(Women)和文字(Word)。其他詩人可能如此,但杜甫不是。杜甫的三個‘W’是:憂慮(Worry),酒(Wine)和文字(Word)。”在洪業看來,杜甫“是心係家邦的國民。他不但秉性善良,而且心存智慧。他對文學和曆史有著深入的研習,得以理解人類本性的力量和脆弱,領會政治的正大光明與肮髒齷齪。他所觀察到的八世紀大唐帝國的某些情形仍然存在於現代中國;而且,也存在於其他的國度。”也就是說,杜甫通過自己的寫作所建構的“公共性”,既具有中國文學的個體風貌和特殊內涵,又具有博大弘深的世界性和普遍性。可見,偉大的作家所建構的“公共性”,不僅可以超越時代和地域的局限性,而且,天然地具有人類性和永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