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午睡了一覺,四點醒來天就快黑了。我問姥爺咱們出去吃點吧。
“不去,”他固執地搖頭,“那不讓人笑話嗎?人家得指著我說,這老頭他老伴兒就要死了,還有心下館子呢。”
“那我做點吧。”
我把冰箱掏空做了幾個菜,我姥爺誇我手藝好,卻一口也不吃。他讓我講話,講什麼都行。我說沒什麼講的。
“講吧,天天睡覺還能講兩個夢呢。”
我開始有點拘謹,後來講開了。我說我從1994年到2006年建立的信仰,在2007年全都崩潰了,我不知道以後咋過了。
他難過地看著我,他說你才多大呀,接著是他講故事,很亂,很散,他講1939年從唐山欒縣一路要飯到東北,解放後在四平火車站掃地,租了間小平房,把媽媽從河北接來,娶了房東的女兒,就是我姥姥,生了第一個女兒。
“您當時就是清掃工,地主就把女兒嫁你了?”
“開始不讓,後來我當上站長了。”
“升得這麼快?”
“我一會兒跟你講。”
我姥爺有個弟弟,死在朝鮮戰場,他在文革時被批鬥,很殘忍,有個姓陳的紅衛兵天天逼他自殺。
“但我不死,我不殺別人也不殺自己。我跟他說,有種的話你殺我,我不殺我自己。”
三個月後他的哥哥自殺了,他更加堅定不能死,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人。四個女兒,妻子,老母,都在等著他回來。平反後他升為處長,姓陳的紅衛兵就在他廠裏做工人,見著他就害怕。有次他找他談話,告訴他過去全都過去了,我不恨你,我還得謝謝你讓我解脫。
“你知道什麼東西纏我半輩子嗎?我在四平掃火車站,趕上候車室有幾個國民黨老兵密謀反共。”
“你告發他們了?”
“不隻這些,我還參與審訊,還升官,我就是1950年的紅衛兵啊。”
他說累了,要躺一會兒,我清楚他睡不著,睜眼看冬日夜晚。我把藥放他枕旁。這個晚上我對他了解更深一些。打我記事起,他就是我的心中的謎,我的偶像。我跟劉寶描述的版本是一個連鞋都沒有,光著腳走進東北的男孩,幾十年建立起四代的大家庭;我對姚遠的版本是,從不識字到成為市書法協會會長;對張玨的描述更是我的謎,我姥爺每天不落地既看新聞聯播,又聽美國之音。
我出去走走,天空飄些碎雪,地上繁亂的腳印,又一年的平安夜,我想念SASA,想念她的傻話,想念她拖拉機般突突的笑聲,或許,我還想念她的眼淚。
我坐在一個雪人旁邊,白天車百為了促銷堆的大雪人。一個老太太拎個筐問我要平安果嗎。我問她那是什麼。她機械地回答平安果,保平安。
“多少錢?”
“十塊錢兩個,可以一樣拿一個。”
“五塊錢倆行不?”
她把筐放下來讓我挑。我說快十二點了,差不多該收了吧。她說賣一個是一個,到了明天,這又是一筐桔子蘋果了。我挑了兩個又大又圓的,讓她算回十塊錢吧。她連說謝謝,還說定保我平安,往東風大街走去了。
我先剝桔子,掰一瓣問雪人吃不吃。它不說話,笑著看我。我猜它性別應該是男,我隨口叫他蔣峰。從小到大我給每個雪人都起過名字,蔣峰是我用過最多的名字,我小時候把夢想講給蔣峰聽,長大後我失敗歸來卻不願提及。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蔣峰夢,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雪人夢,我把夢想推到身後,推到下輩子,但是雪人還記得,他還在笑著提醒你兒時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