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三月陸續有包裹寄到家裏,拆開全都是我過去出版的書,郵包上麵標明已付費。郵遞員問我做什麼買賣,通常上午他剛送完下午還要送過來一批。我查發件人資料,都是在網店三折四折的書。有幾本書裏裹著賣主的信,先問我是重名還是作者本人,有人會解釋這麼低價賣這本書,諸如搬家,旅行之類的原因。有封來信問如果我就是作者,那麼請簽好名,讓他原價買回去。我照他的意思做,寄給他,隻是請他錢打回付款賬戶。
書越來越多,千本有餘。一半以上附有來信。我是專業寫字的,讀頭三句就能判斷這人是要罵我還是讚我。罵我的信我當廢紙成斤賣掉,讚我的信我反複閱讀。陽光明媚的春三月。
不少來信讓我感動,他們會講看此書前後的生活,這本書改變了什麼。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或是讓前行者悲觀,讓有力者無力。幾個下午我都癱在亭子裏抽煙思索,即使文學就是個騙局又如何?重要的是改變,可能一成不變比悲傷痛苦還令人沮喪。
然而這件事本身令我有力,促我前行。四月份我把《人人都愛月亮男》發了出去,拿到稿酬我去銀行交水電費,欠下的補上,不欠的預儲。我該做點什麼,我爸爸加上我媽媽,已經一百多歲了。
有些要實名製,照著身份證填單子。右首是照片,左邊第一行,姓名,次行是性別和民族,三四行是出生日期和住址,抄到最後一行我樂了,那十六個數字,SASA。
我問我媽媽,SASA你還記得嗎,她聯係你了沒有。她一臉困惑問幹嗎聯係她。我說沒什麼,我們都約好了,如果A就聯係你,如果B就斷了聯係,我都快忘了。
我想打電話,可我連巴黎區號都不知道。我開始給她寫郵件,一天三五封。TATA,就像我寫給你那樣,想到什麼說什麼,但已沒有那種油腔滑調,也不是情書,沒怎麼寫我想你我思念什麼。我告訴她我之前十四個月沒寫書,而這一本兩年零兩個月還沒寫完,我人生最黃金的四十個月全搭在《戀愛寶典》上,那好像是一扇門,我進去的時候年少輕狂桀驁不馴,出來時卻是滿目滄桑步履蹣跚了。我快挺不住了,SASA,你快回來吧。
跟你一樣,SASA沒有回郵信。離開電腦,我常常去公園裏看下棋,有幾次人手不夠我幹脆披掛上陣,這是老頭們喜歡用的詞兒。他們在楚河漢界上的話充滿了兵戈鐵馬。我想起鄭婷婷說下棋男人靠不住,他們滿盤都算好了的。可是,鄭婷婷,我今年才明白,兩個滿盤算好了的高手。麵對麵坐下來也要有贏有輸的,如果你懂棋,你會見到棋局過半即有人投子認輸,因為那個滿盤都算好了的人算到了百步以後必輸無疑。
我生活越來越規律,六點起床,跑步,七點早飯後給SASA郵件,八點就拎著板凳去公園下棋。有天路上自己笑了,我記起SASA像就是像我這麼活。他叫什麼來著?
2009年4月11日,林斤瀾。
不做征訂員,我過了一個月才留意這條新聞。因為汪曾祺,我對林斤瀾很有好感。那天上午我哪也沒去,逐篇找來林斤瀾的作品點開閱讀。中午時分做了一個清新的鄉土夢。醒來時SASA了,像電報文一樣惜字如金——六日 班次,浦東接機。
我給出版人同學打電話,他聽著我聲音很意外,一副東北老總的腔調。
“買賣幹挺大?”
“還行,百八十萬的,”他說“要不你跟我倒車來?”
“這個下回再嘮。我叫你出版人同學嗎?”
“叫叫叫,這不是等你寫完嗎?”他說,“你讓我想一下。”
“我沒問你什麼呀?”啊,他去找火機。
“我上回看見TATA了。”他說。
“她還挺好?”
“應該挺好,我看的是照片,陪客戶去棋盤山滑雪場,他們那名冊上有,就用這名字,簡曆也跟你說的差不多,2006在這兒當過兩個星期的滑雪教練,你別說,她還是北京市滑雪第三名,好的。”
“我和她分手那年?不錯,你不記著我在《戀愛寶典》裏寫你那個冬天會和我一樣形單影隻嗎?原來她跑遼陽去了,她也難過,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