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兒胡思亂想,大概兩三個小時後,有一個人飛快地朝這邊跑來。來到警衛亭的時候,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並且看上去特別驚恐。他告訴我們,大廳裏發生大事了,一位卷雪茄煙的女工被害了,我們必須馬上過去處理。

我們一起朝樓上跑去。到那之後,三百多名女工大聲嚷嚷著,氣憤地罵著。她們個個隻是穿著內衣,有的稍微遮掩一下,不過也跟穿內衣差不多。我們順著她們的手指望去,大廳的一角躺著一名女工,她滿身是血,四腳朝天地躺在那裏,她臉上被人劃了兩道大大的口子。其中幾個人在努力搶救這名女工,而剛才那位卡門被四五名工人摁在地上,那名傷勢嚴重的女工喊道:“我馬上就要死了,快去把懺悔神父找來。”

那個卡門緊咬牙齒,一聲不吭,她的眼珠靈活地轉動著,看上去非常狡猾。

我大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女工們七嘴八舌地給我說了起來,由於太亂,我聽了好幾遍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那位受傷的女工高傲地說,自己攢下了很多錢,到特裏亞納的集市上買下一頭驢,一點問題都沒有。卡門是一個快言快語的人,她立刻說:“吹什麼呀,你隻不過是拿著掃帚的工人而已。”那名女工被她的這句話激怒了,大聲說:“卡門小姐根本不知道掃帚是什麼東西,我哪敢跟您比呢?不過您要是有福氣的話,為什麼不當教女呢?或者成為一位波西米亞女子也行,可是沒有。我的驢您很快就會認識的。到時候,您會騎在驢背上,讓治安官先生牽著驢到處遊行。真是很不錯,後邊還會跟著兩名當差的,他們會替你驅走蒼蠅的。”

卡門實在忍不住了,說:“可以啊,蒼蠅是需要喝水的,那我就在你的臉上挖一條水渠吧。”卡門的話音剛落,她們兩個就廝打在了一起。卡門拿起切雪茄煙頭小刀朝對方臉上劃去,結果就劃了一個十字架的形狀。

我把事情的經過都弄清楚了,拉起卡門的胳膊禮貌地說:“小姐,請跟我走一趟吧。”

她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她認出了我,無奈地說:“我的頭巾呢?我跟你們走。”

她拿起頭巾,把頭裹得嚴嚴實實的,隻露出兩隻眼睛。她在我們後邊走著,剛才的高傲勁兒都不見了,就像一隻綿羊一樣溫順。我們剛到警衛亭,排長就告訴我們這件事情非常嚴重,必須把她帶到監獄,並派我來押送她。

兩個龍騎兵走在她兩側,我跟在她後邊。我就像一個班長一樣,走在去城裏的路上。剛開始的時候,波西米亞女郎一句話也不說。不過待我們走到蛇街的時候,她好像認識這個地方,開始活躍起來。這裏確實跟街名一樣,到處都是彎彎曲曲的小街道。她故意把頭巾拽到肩膀上,這樣她的臉就露出來了,好吸引我們的注意。她最大可能地把頭轉向我,說:“長官啊,你們這是帶我去哪兒呀?”

她畢竟是一個女囚犯,我盡量像一個心地善良的士兵那樣,溫和地對她說:“可憐的姑娘,我們要把你送到監獄。”

“如果把我送到監獄的話,我就慘了,您就可憐可憐我吧長官。您長得那麼可愛,並且那麼年輕。”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然後小聲對我說:“如果您幫我逃走,我會送您一塊巴爾—拉基,您有了這個,就可以得到很多女人的芳心。”

“先生,您沒聽說過巴爾—拉基?它就是一塊具有磁性的石頭。在波西米亞人眼裏,它是一塊非常珍貴的東西,因為用它可以施法,但是一定要掌握秘訣。它的功能之一就是,用它研成粉末,放在白葡萄酒裏讓女子喝下,她就會任由你擺布。”

我對待這件事情是很嚴肅的,不可能聽從卡門的話,我告訴她:“必須把你送進監獄,我服從命令,執行任務,不用跟我廢話了,我是不會把你放走的。”

西班牙人的發音和我們巴斯克人的發音略有不同,仔細聽是可以分辨出來的。卡門聽出了我的口音,知道我來自“特權省”。先生,您應該聽說過,波西米亞人不屬於任何國家,他們沒有一個統一的祖國,大部分人都在外邊四處流浪,時間長了,他們自然會講很多種語言。他們有的住在葡萄牙,有的住在加泰羅尼亞,還有的住在法國、“特權省”的。有些人更厲害,可以和摩爾人或者英國人自由交流。卡門會說巴斯克語。

突然,她又對我說:“親愛的先生,咱倆是老鄉啊。”

她用我們的家鄉話說的,那種語言非常好聽,特別是在異國他鄉的時候,聽到這種親切的聲音,我就像觸電一樣。

堂·何塞講到這裏停了下來,他低著頭說:“我想要一個懺悔神父,不過他必須是‘特權省’的。”

他跟我說完,又繼續講了起來。

我當時非常激動,也用家鄉話巴斯克語對她說:“我們不是老鄉,我是艾利鬆多人。”

她立刻回答:“我本來是艾查拉爾人,您的家鄉離我的家鄉很近,隻有四個小時的路程。可是,後來我被波西米亞人拐到了塞維利亞,無奈隻能在工廠裏打工,那樣就可以掙到一些錢,到時候可以回去孝敬我的母親啦。我的母親有一片小果園,裏邊種滿了蘋果樹,不過她隻有我這一個親人,所以沒有人幫她幹活。我就想早日回到我的家鄉,家鄉的景色很美,有白的大山,我可以盡情地爬到山上。正因為我不是當地的人,所以她們總是欺負我。還有那些賣橙子的小販們,我跟他們根本不是老鄉,還有那些騙子,他們總是合起夥來欺負我。我告訴他們,即使他們拿著刀也打不過我們家鄉的人。可是現在我為難了,作為老鄉的你就眼睜睜地看著我去送死嗎?”

實際她在跟我說謊,她總是花言巧語來騙我。我甚至覺得,她一輩子都不會說一句實話。可是當時的我很傻,她說什麼我都相信。當時,她隻不過說了幾句巴斯克語,我就相信她是納瓦拉人。從她的外表就能看出來她就是波西米亞女郎,比如說她的膚色、她的眼睛,還有嘴唇,可是我卻傻傻地相信她是納瓦拉人,當時我就像著了魔一樣。我也很愛我的家鄉,如果有哪位西班牙人敢說我家鄉的壞話,我也會像這位卡門一樣,劃破對方的臉。這時候的我幾乎神誌不清了,完全跳進了她的圈套。

她又用巴斯克語對我說:“親愛的老鄉,我一會兒推您一下,您趕快倒地,那樣的話我就可以逃跑了,那兩個新兵根本拿我沒有辦法。”

我真是瘋了,我忘記了我的任務和職責。我對她說:“親愛的老鄉,我聽您的,不過希望您能順利逃走。”

塞維利亞有很多狹窄的小巷,我們經過其中的一條小巷時,卡門猛然轉身朝我胸口上猛擊一拳,我裝作受到很大撞擊,栽倒在地。她立刻從我身上跨過去,朝前邊瘋狂地跑去。她比巴斯克人都厲害,跑得那麼快,不過她的兩條腿也很美。

我在栽倒後,故意把長長的槍杆子橫在小巷子裏,這樣他們倆就不會很順利地追上她,我站了起來,開始往前追,他們兩個跟在我後邊,我們身上挎著馬刀,拿著長槍,腳上穿著刺馬靴,根本不可能追上她。他們兩個還沒有弄清楚怎麼回事,她已經跑沒影了。街上的人根本不幫我們,胡亂給我指方向,嘲笑我們。我們搜尋了好幾條街,都不見她的蹤影。我們來到監獄,監獄長給了我們一張收條,我們就回去了。

回到廠裏後,那兩個人怕受到處分,就交代我與卡門用巴斯克語說過話。還有,他們跟排長說,一個瘦小的姑娘打我一拳,我不可能被擊倒的,他們很懷疑這一點。那天下班後,我被解雇了,並且要監禁一個月。自從當兵,我從來沒有受過處分,這是第一次。再過不久,我就可以升為排長,可是我與它無緣。

剛被監禁的時候,我吃了很多苦。記得剛當兵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有一天肯定能當上軍官。米納和隆加都是我的老鄉,他們兩個已經當上了將軍。查帕蘭加拉當時和米納的遭遇一樣,他們無奈逃到我的國家,現在他也當上了上校。我跟他的弟弟很熟,我們曾經在一起打網球,他跟我一樣,仍然是個窮鬼。

我曾經這樣告訴自己:“這麼多年的兵,你白當了,原來你在領導眼裏樹立的好形象,全部毀了,要想重新站起來,得到領導的提拔,必須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我真是愚蠢至極,為了一個嘲笑過我的波西米亞風流女子,我竟然受到了處分。現在她說不定又在某個地方賣弄風騷,或者偷竊呢。可是她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子裏,我會時不時地想起她。她當時穿著一雙有很多破洞的長絲襪,我看得清清楚楚,一閉上眼睛,她就會出現在我的麵前。我透過監獄的小窗往外看,從這裏經過很多女子,可是我還沒發現,有哪一位能比得上她。金合歡花的香味依然沒有消散,雖然她當時扔給我的那朵花已經枯萎。如果說世界上真的有女巫的話,那麼她肯定是,並且有很強的法力。

有一天,獄卒拿著一塊阿爾卡拉麵包走進來,然後把麵包遞給我。

他告訴我:“快吃吧,這是你表妹給你送來的。”

聽了他的話我很吃驚,因為在塞維利亞我根本沒有表妹,所以我很疑惑。我當時想,也許有人弄錯了,我看著麵包沒敢吃。但是這個麵包太香了,我經不起它的誘惑,決定把它吃掉。我把麵包切開的時候,發現裏邊有一個硬硬的東西。打開一看才發現,裏邊竟然是一把銼刀,我想是麵包師傅在做麵包的時候,把小刀忘在裏邊了。除此之外,裏邊還有兩個金幣。

我突然想到了,這應該是卡門送來的。波西米亞人有一個很大的特點,他們特別崇尚自由,為了自由他們什麼都可以做出來,甚至可以燒毀整座城市。我發現這個女人非常聰明,她竟然想到把這些東西放在一大塊麵包裏,這樣獄卒就不可能發現。

監獄裏的鐵柵欄可以用這個銼刀鋸開,估計一個小時足夠了。這兩枚金幣的用處是,我從牢房逃出去之後,可以去買一套普通衣服,把身上的軍裝換下來,這樣人們就認不出我了。監獄的牆隻不過有三十尺高,對於小時候經常在懸崖峭壁上抓小鷹的我來說,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我是一名軍人,如果逃跑的話,後果會非常嚴重,所以我不打算逃走。

想想看,一個人在蹲監獄的時候,外邊有個人牽掛著你,就覺得很幸福。這兩枚金幣留在監獄裏很不安全,我很想把它還給它的主人,可是我根本做不到。

我本想著撤職是我最大的恥辱,可是沒有想到的是,有更大的恥辱等著我。我剛出監獄的那天,就接到了上級的命令,讓我去站崗,就像一個小士兵一樣。我是一個剛強的男人,這對於我來說是多麼大的羞辱,我甚至願意去死。一個人在前麵走著,所有的老百姓都看著自己,那時,我最起碼是個人物,可是現在呢?

我的任務就是給一位上校站崗,他是一個溫和的年輕人,很喜歡玩樂,當然也非常有錢。他那裏整天很熱鬧,年輕的軍官們,有地位的市民,還有漂亮的戲子們都會去他家裏。我卻覺得很沒麵子,覺得他們都是來看我笑話的。

上校的馬車朝這邊走來,他的貼身男仆也在上邊坐著。過了一會兒有一位漂亮的女子下了馬車,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是齊塔娜小姐。她穿著一個裙子,上邊繡著很多金屬片,鞋子上也閃著藍光。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畫著很濃的妝。她手裏拿著一個巴斯克手鼓,後邊跟著一個年輕的和一個年紀大的波西米亞女士。還有一位老頭,拿著一把吉他,這樣她在跳舞的時候,老頭就會給她伴奏。波西米亞女人很受歡迎,因為她們的種族舞蹈跳得特別好,可以取悅大家。

我就在門口最顯眼的地方站著,卡門看到我了,給我使了個眼色。可是當時的我有種羞愧感,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她跟我說:“親愛的夥伴,您好,您就像一個小士兵一樣守在這裏。”

我不知所措,一直沒有想出回答她的話,她已經進屋去了。

客人們都進屋去了,屋裏有很多人,不過我透過大柵欄門可以看到裏邊的情況。從屋裏傳出了手鼓聲、響板聲,還伴著叫好聲、喝彩聲。我忽而看到她拿著手鼓,跳著美麗的舞蹈。她跳完後,軍官們把她叫到跟前,和她說了些難以啟齒的話,我聽了就會覺得臉紅。我沒有聽清楚她是怎麼回答軍官的。

不能否認的是,我從那天開始,就深深地愛上了她。那天我的反應可以證明這一點。如果有軍官跟她說淫蕩的話,我就有拿刀進去的衝動,我恨不得把那些軍官們的肚子割開。那一個小時,我受盡了折磨。不久後,波西米亞人都出來,他們走到馬車跟前準備回去,卡門走到我跟前,看了我一眼,說:“親愛的老鄉,您想吃炸魚嗎?那是非常美味的食物哦,如果想吃的話,就到裏特裏亞納,那裏有個裏拉斯·帕斯蒂亞飯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