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鶴養得相當時日,它的羽毛漸漸光澤起來。翅膀的傷痕也漸漸平複,並且比初捉來時似乎胖了些。這在它得到了安閑,而我們卻從遊戲變成工作,由快樂轉入苦惱了。我們每天必得捉多少魚來。從家裏拿出麩皮和飯粒去,往往挨母親的叱罵,有時把鶴弄到屋子裏,撒下滿地的糞,更成為叱責的理由。祖父恐嚇著把我們連鶴一道趕出屋子去。而最使人苦惱的,便是溪裏的魚也愈來愈乖,不肯上當,釣啦,弶啦,什麼都不行。而鶴的胃口卻愈來愈大,有多少吃多少,叫人供應不及了。
我們把鶴帶到水邊去,意思是叫它自己拿出本能,捉魚來吃。並且,多久不見清澈的流水了,在它裏麵照照自己的容頗應該是歡喜的。可是,這並不然。它已懶於向水裏伸嘴了。隻是靠近我們站著。當我們回家的時候,也蹦跳著跟回來。它簡直是有了依賴心,習於安逸的生活了。
我們始終不曾聽到它長唳一聲,或做起舞的姿勢。它的翅膊雖已痊愈,可是並沒有飛颺他去的意思。一天舅父到我家裏,在園中看到我們豢養著的鶴,他皺皺眉頭說道:
“把這長腳鷺鷥養在這裏幹什麼?”
“什麼?長腳鷺鷥?”我驚訝地問。
“是的。長腳鷺鷥,書上稱為‘白鷺’的。唐詩裏‘一行白鷺上青天’的白鷺。”
“白鷺!”啊!我的鶴!
到這時候我才想到它怪愛吃魚的理由,原來是水邊的鷺啊!我失望而且懊喪了。我的虛榮受了欺騙。我的“清高”,我的“風雅”,都隨同鶴變成了鷺,成為可笑的題材了。舅父接著說:
“鷺肉怪腥臭,又不好吃的。”
懊喪轉為惱怒,我於是決定把這騙人的食客逐出,把假充的隱士趕走。我拳足交加地高聲逐它。它不解我的感情的突變,徘徊瞻顧,不肯離開,我拿竹棰打它,打在它潔白的羽毛上,它才帶飛帶跳地逃走。我把它一直趕到很遠,到看不見自己的園子的地方為止。我整天都不快活,我懷著惡劣的心情睡過了這冬夜的長宵。
次晨踏進園子的時候,被逐的食客依然宿在原處。好像忘了昨天的鞭撻,見我走近時依然做出親熱樣子。這益發觸了我的惱怒。我把它捉住,越過溪水,穿過溪水對岸的鬆林,複渡過鬆林前麵的溪水,把它放在沙灘上,自己迅速回來。心想鬆林遮斷了視線,它一定認不得原路跟蹤回來的。果然以後幾天內園子內便少了這位貴客了。我們從此少了一件工作,便清閑快樂起來。
幾天後路過一個獵人,他的槍杆上掛著一頭長腳鳥。我一眼便認得是我們曾經豢養的鷺,我跑上前去細看,果然是的。這回彈子打中了頭頸,已經死了。它的左翼上赫然有著結痂的創疤。我忽然難受起來,問道:
“你的長腳鷺鷥是那裏打來的?”
“就在那鬆林前麵的溪邊上。”
“鷺鷥肉是腥臭的,你打它幹什麼?”
“我不過玩玩罷了。”
“是飛著打還是站著的時候打的?”
“是走著的時候打的。它看到我的時候,不但不怕,還拍著翊膀向我走近哩。”
“因為我養過它,所以不怕人。”
“真的麼?”
“它左翼上還有一個創疤,我認得的。”
“那末給你好了。”他卸下槍端的鳥。
“不要,我要活的。”
“胡說,死了還會再活麼?”他又把它掛回槍頭。
我似乎覺得鼻子有點發酸,便回頭奔回家去。恍惚中我好像看見那隻白鷺,被棄在沙灘上,日日等候它的主人,不忍他去。看見有人來了,迎上前去,但它所接受的不是一尾魚而是一顆子彈。因之我想到鷺也是有感情的動物。以鶴的身份被豢養,以鷺的身份被驅逐,我有點不公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