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蠡

在朔風掃過市區之後,頃刻間天地便變了顏色。蟲僵葉落,草偃泉枯,人們都換上臃腫的棉衣,季候已是冬令了。友人去後的寒瑟的夜晚,在無火的房中獨坐,用衣襟裹住自己的腳,翻閱著插圖本的《互助論》,原是消遣時光的意思。在第一章的末尾,讀到稱讚鶴的話,說是鶴是極聰明極有情感的動物,說是鳥類中除了鸚鵡以外,沒有比鶴更有親熱更可愛的了,“鶴不把人類看作是它的主人,隻認為是它們的朋友”等等,遂使我憶起幼年豢鶴的故事。眼前的書頁便仿佛變成了透明,就中看到湮沒在久遠的年代中的模糊的我幼時自己的容貌,不知不覺間憑案回想起來,把眼前的書本,推送到書桌的一個角上去了。

那是約摸十七八年以前,也是一個初冬的薄暮,弟弟氣喘籲籲地從外邊跑進來,告訴我鄰哥兒捉得一隻鳥,長腳尖喙,頭有纓冠,羽毛潔白,“大概是白鶴罷。”他說。他的推測是根據書本上和商標上的圖畫,還參加一些想象的成份。我們從未見過白鶴,但是對於鶴的品性似乎非常明了,鶴是清高的動物,鶴是長壽的動物,鶴是能唳的動物,鶴是善舞的動物,鶴象征正直,鶴象征涓潔,鶴象征疏放,鶴象征淡泊……鶴是隱士的伴侶,帝王之尊所不能屈的……我不知道這一大堆的概念從何而來?人們往往似乎很熟知一件事物,卻又不認識它。如果我們對日常的事情加以留意,像這樣的例子也是常有的。

我和弟弟趕忙跑到鄰家去,要看看這不幸的鶴,不知怎的會從雲霄跌下,落到俗人豎子的手中,遭受他們的窘辱。當我們看見它的時候,它的腳上係了一條粗繩,被一個孩子牽在手中。翅膀上殷然有一滴血痕,染在白色的羽毛上。他們告訴我這是槍傷,這當然是不幸的原因了。它的羽毛已被孩子們翻得淩亂,在蒼茫夜色中顯得非常潔白;瞧它那種耿介不屈的樣子,一任孩子們挑逗,一動也不動,我們立刻便寄與以很大的同情。我便請求他們把它交給我們豢養,答應他們隨時可以到我家裏觀看,隻要不傷害它。大概他們玩得厭了,便毫不為難地應允了。

我們興高采烈地把受傷的鳥抱回來,放在院子裏。它的左翼已經受傷,不能飛翔。我們解開係在它足上的縛,讓它自由行走。複拿水和飯粒放在它的麵前。看它不飲不食,料是驚魂未定,所以便叫跟來的孩子們跑開,讓它孤獨地留在院子裏。野鳥是慣於露宿的,用不著住在屋子裏,這樣省事不少。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起來觀看這成為我們豢養的鳥。它的樣子確相當漂亮。瘦長的腳,走起路來大模大樣,像個“宰相步”。身上潔白的羽毛,早晨來它用嘴統身搜剔一遍,已相當齊整。它的頭上有一簇纓毛,略帶黃色,尾部很短。隻是老是縮著頭頸,有時站在左腳上,有時站在右腳上,有時站在兩隻腳上,用金紅色的眼睛斜看著人。

昨晚放在盂裏的水和飯粒,仍是原封不動,我們擔心它早就餓了。這時我們遇到一個大的難題:“鶴是吃什麼的呢?”人們都不知道。書本上也不曾提起,鶴是怎樣豢養的?偶在什麼器皿上,看到鶴銜芝草的圖畫。芝草是神話上的仙草,有否這種東西固然難定,既然是草類,那末鶴是吃植物的罷。以前山村隱逸人家,家無長物,除了五穀之外,用什麼來喂鶴呢?那末吃五穀是無疑的了。我們試把各色各樣的穀類放在它跟前,它一概置之不顧,這使得我們為難起來了。

“從它的長腳著想,它應當是吃魚的。”我忽然悟到長腳宜於涉水。正如食肉鳥生著利爪而食穀類的鳥則僅有短爪和短小活潑的身材。像它這樣軀體臃腫長腳尖喙是宜於站在水濱,啄食遊魚的。聽說鶴能吃蛇,這也是吃動物的一個佐證。弟弟也讚同我的意見,於是我們一同到溪邊捉魚去。捉大魚不很容易,捉小魚是頗有經驗的。隻要拿麩皮或飯粒之類,放在一個竹籃或篩子裏,再加一兩根肉骨頭,沉入水中,等到魚遊進來,緩緩提出水麵就行。不上一個鍾頭,我們已經捉了許多小魚回家。我們把魚放在它前麵,看它仍是趑趄躊躇,便捉住它,拿一尾魚喂進去。看它一直咽下,並沒有顯出不舒服,知道我們的猜想是對的了,便高興得了不得,而更可喜的,是隔了不久以後,它自動到水盂裏撈魚來吃了。

從此我和弟弟的生活便專於捉魚飼鶴了。我們從溪邊到池邊,用魚簍,用魚兜,用網,用釣,用弶,用各種方法捉魚。它漸漸和我們親近,見我們進來的時候,便拐著長腳走攏來,向我們乞食。它的住處也從院子裏搬到園裏。我們在那裏掘了一個水潭,複種些水草之類,每次捉得魚來,便投入其間。我們天天看它飲啄,搜剔羽毛。我們時常約鄰家的孩子來看我們的白鶴,向他們講些“鶴乘軒”“梅妻鶴子”的故事。受了父親過分稱譽隱逸者流的影響,羨慕清高的心思是有的,養鶴不過是其一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