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因為蟻啊什麼的不常被人提起,便都忘了。許多年後的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雨。冬雨令人憂愁,它還帶來寒冷,好像哭泣欲止還流地,卻又非常吝惜。家裏沒有故事書和畫報等等,隻在灰燼裏煨著番薯和芋頭等東西打發日子。祖父年衰了些,仍還健康。他發現屋瓦有數處漏雨,吩咐我上去瞧瞧。我燃了一支短燭並且攜了木盆上樓去。樓很低,不通光亮,平素不住人,隻放些祭器之類,一年難得有一二次上去的。我用手掌遮住短燭,尋覓樓板上漏濕的和屋頂發亮的所在,預備用木盆來承滴漏,忽然不知怎的,腳底一軟,“褡”一聲一隻腳便踹到樓下去,燭也打翻了。驚定之餘,才發現樓板穿了一洞,差險些連人也會跌到樓下去。我撿起樓板的碎片,那是像發酵的麵包,表麵卻非常完好。我把這事告訴祖父。他說這是白蟻把樓板吃空了,一麵攜我一同上樓,用一個鐵錘敲擊梁棟,告訴我那幾根梁是吃空了,那幾根有一半完好,那幾根則是全部完好的。“這房子不久便會全部吃空了。”他擔憂說。

“加以修理不行麼?”我問。

“換上新木料,隻不過耐幾年,不久一樣被吃空。”

“有不被吃食的木料麼?”

“有的。並不適用。而且不能全部重換過。”

“不能用一種藥品把它殺死麼?”

“它的活動人們看不見。它們把木質吃空了,表麵上看不出來,藥料滲不進去。”

“那末沒有辦法麼?”

“聽說有一種甲蟲,專吃白蟻,隻要養一對,便會繁殖起來,把它們吃個幹淨。”

“想法弄一對來呢。”

“這是江湖術士賣的。價錢很貴。可是我從未見過。”

“沒有甚麼別的辦法呢?”

“有一種人,專捉白蟻。他知道白蟻所經的路,沿這路線去發現他的窠。冬季白蟻聚居蟄伏,把它連窠掘掉,是基本的辦法。隻是人們都認為殺死億萬生命是罪過的,不肯幹這行業。這種技術差不多失傳了。”

“這樣說來,隻好讓它們去齧蝕了。”我覺得失望。

“且托人打聽打聽看。”祖父這樣說。

說了這番話後每年春夏之交,夜間屋子裏輒有成陣的白色小蟲,在燈前飛舞。這便是有翅的白蟻。交尾期到了,雌雄成陣飛翔,不數天後便產卵死去。這使我們極端討厭,不論油燈裏,茶碗裏,湯鍋裏,到處發現這昆蟲的屍體。它們同著蒼蠅和蚊子,成了最討厭的三種夏蟲了。

一個春天,村中來了一個遠行客手裏拿了一根鐵杖,肩上背著褡褳。他一徑走進我們的村莊,到我家找我的祖父。他已去世多年了。父親的鬢發也已斑白,儼然一老人。我和弟弟巳長成得夠穩重。當我們問來客找去世的祖父有何貴幹,他回答是捉白蟻的,我們大家都驚異了。寒喧一番,用過點心之後,便請他到屋子裏村莊周圍踏看。他從容地不動聲色地巡視了一番,用鐵杖在樹根底下墳塚旁邊搗了幾下,回到家裏說已有幾分眉目。他說幹這種殺害生命的行業,若不是因為家道窮,是不肯幹的。所以他要一點錢。當父親向他保證說不致叫他白辛苦之後,他說:

“不要府上出錢。請作個主,向各家捐募一點款子,有多少就多少,隨便都行。”

事情說定了。他答應明天伴同他的助手一同來,他就在離此不遠的一間鄉下客店裏住著。他看定蟻窩在村東的大樟樹下。樟樹長在墳上。他先要知道砍倒這樟樹或者對墳的毀害是否得村眾的允許。

這消息傳出去了,於是村人便紛紛議論“樟樹是萬萬砍不得的”!差不多全體都這樣說。“樟樹有神,極是靈驗。誰家的孩子對著它撒尿,回家來肚皮痛哩!”“樟樹是鎮風水的,沒有樟樹,龍脈走動,村莊會敗落的!”這樣七嘴八舌的呶呶談論著。

“還記得你家把園裏的墳掘了,並無白蟻發現。萬一樟樹砍了並無白蟻,那怎麼辦?”他們拿這問題來詰難父親。

“砍倒這雙人合抱的樟樹要費不少人工哩!倘不小心會壓壞附近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