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狐社鼠的例子到處都存在。父親也不願拂逆眾意,討論結果定了一個折衷辦法。就是先鑿一個洞試試看。“如果蟻窠發現了,並且築得很深,非把樹砍倒不可,那末把它砍倒後讓人埋怨去就是。”父親暗自打定主意,就這樣決定了。
第二天早晨,初春的皚皚的白雪熠耀在附近的山頭,寒風掠過落了葉的枯枝。在冬季仍是青蒼的樟樹的蔭下,麇聚著好奇的觀眾。每人手裏捧了火缽。風揚起缽裏的草灰,煽紅炭火,把火星散在灰色的天空下。大家冷得發抖,卻冒風站在那裏,看捉白蟻的和他的助手揮斧砍樹。有的為了怕冷,便自動幫忙,拿起斧來狠劈,弄得一身溫暖。父親也興致很高似的,披上過窄的大氅,站在人叢間說著白蟻的故事。有些人則帶著譏刺的眼光,眼看捉蟻人在凜冽的寒風裏額上冒著汗珠,心想如果發現不出白蟻來,一定狼狽得令人快意的。
約摸過了一點鍾的樣子。斧底下飛出黴爛了的樹心的片屑。再是一陣用力,便顯出一個黝黑的樹洞。捉蟻的挺了挺腰身,用鐵杖往洞裏探了探。抽回來的時候,尖端上粘附有白色被搗爛了的昆蟲。他露出勝利的微笑,翻身對我說:
“到家裏挑兩雙穀籮來罷?”
“難道裝得滿四隻穀籮麼?”我驚奇地問。
“還不夠裝呢!如果多的話。”
穀籮挑來了,並且帶來了長柄的杓子。捉蟻的伸進杓子,把白色的動物像米飯般不住地掏了出來。大家都非常驚異。它們是扁長形狀,肚子橢圓,恰像香尖米。頭上一對黑褐色的腮顎。它們冬眠正酣哩,卻連窩被人掏出來。看它們在寒風裏抖動著細嫩的腳,似乎吃木頭的罪惡也有可原諒之處了。
看看快裝滿四籮,剩餘的再也掏不出來了。父親叫人把家裏存著的柴油拿來,混和著滾水,從樹孔中灌進去。這是去惡務盡的意思。樹心空蝕了的樟樹幹恰像一根煙囪似的從頂端透冒出蒸汽和油的混合煙霧。我和我的弟弟被派把白蟻傾到溪流裏去。每一次把穀籮的內容傾入汩汩的春日的寒流裏,被波浪泛起的璨璨的白蟲,引起水底遊魚的吞食時,我心中暗裏覺得所謂生命也者也不一定是可寶貴的東西,一舉手間這無數的個體便死滅了。以後在一本生物學書本上讀到“物種是這樣慎重選擇,而生命是怎樣的濫毀”的一語,不禁瞿然有感於心者,是受白蟻的故事的影響也未可知。
把空的容器挑回家來,姊姊笑臉問我把白蟻怎樣處置了?我回答她是傾到溪水裏麵。她笑著說:
“你這小傻瓜。你不妨把它挑回家來,把它放在大缸裏,我來替你養兩隻母雞,每天用它喂食。它們每天可以替你生兩個蛋。你便不致吃飯時嫌菜蔬了。”
“把它放在家裏,不怕爬出來麼?”
“這種冷天還會動麼!而且你可以把它放在露天底下。爬不到屋子上的。”
【人物介紹】
陸蠡(1908—1942),現代著名散文家,抗日烈士。原名陸考原,學名陸聖泉。陸蠡是他的筆名。浙江天台平鎮岩頭下村人。資質聰穎,童年即通時文,有“神童”之稱。1922年跨越初中,考入之江大學附屬高中部,初露文學創作的才華。1924年升入之江大學機械係。1927年,轉國立勞動大學工學院機械工程係,二年後畢業。1931年秋,陸蠢南下福建,任福建泉州平民中學理化教員,課餘從事創作和翻譯。1934年,到上海南翔立達學園農村教育科任數理教員。一年後,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任編輯。1938年,應老友朱洗的邀請,到臨海琳山農校任教,翌年仍回出版社。繼處女作《海星》於1936年8月問世後,1938年3月,他的第二本散文集《竹刀》出版,1940年8月,又出版了第三本散文集《囚綠記》。三個集子的共同特色是凝煉、質樸,蘊藉而秀美。陸蠡也寫過許多短篇小說,給人的感覺總是“渴望著更有生命、更有力量、更有希望和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