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誌賀直哉

一天晚上,我和妻坐在西式房間的毛毯上鬥紙牌玩。隔壁是個地麵高出一塊的六鋪席的日本式房間,一直在那兒踏縫紉機幹活的十七歲的小女兒放下活來到我房間,她剛一進門就驚叫起來,說我屁股後有隻大蛤蟆!要說蛤蟆,這是我比較喜歡的動物,因此我沒有大驚小怪。不過為了把它弄出門外,我用文明棍把它掀翻在地推了出去,蛤蟆竭力把身體縮成一團,它那白肚皮硬鼓鼓的,發出“咕、咕”的叫聲,仿佛道歉說:“饒恕我吧!”甚是好笑。房門口和院子之間是青石板鋪成的涼台,西式房間和這涼台直接相連,僅高出一個門檻,所以蛤蟆為了捕食飛聚在燈下的昆蟲就進入了室內。

後來我經常看見這隻蛤蟆。它到傍晚就從茂密的款冬菜叢中爬出來。它四腳著地,爬上兩三步便停下來,寂然不動,然後再走上十來步,複又停住。我走近跟前它也毫無懼色,照舊呆然木立。蜥蜴那種神經質的膽怯易驚之狀固然挺好玩,而蛤蟆的這種愚鈍蹇緩也招我喜歡。

一天,我正要從房門前繞往屋後,發現一條大草蛇咬住蛤蟆的一隻腳,一動不動地停在那兒。我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草蛇。走到跟前,蛇叼著蛤蟆向後退了十來厘米,卻毫無逃走的跡象。我喚來妻和女兒。她們也為蛇之巨大驚奇不已。我當即讓妻拿來鐵鍬,並叫女兒把貓抱來放到蛇的身邊。貓卻大懼失色,徑直跳至高高的假山石上,弓起腰背,瞋目盯視,再也不想下來了。我舉起鐵鍬對準蛇首處打將下去。蛇痛苦地張開嘴放掉了蛤蟆。蛤蟆卻不逃走,隻向後伸出那隻血跡模糊的腳,一動也不動。被砍斷的蛇頭有十來厘米長,張著巨口,左右翻滾,血從那粗大的切口往外冒。當蛇頭觸到蛤蟆時,蛤蟆似乎感到厭惡,便將被觸到的側體姿勢斜著放低了一些。它縮回了伸長的腳,一會朝我的腳爬來,我害怕它爬上我的赤腳,就在距我七八厘米遠時把它推了回去,事後卻感到很不應該。我甚至想如果我耐著性子不動,說不定蛤蟆會爬上我的腳背,這是因為我救助了它,它因而對我產生了信賴感。可我又覺得當時也許蛤蟆驚得魂不附體,無頭無腦地亂往人腳上爬。女兒用桶打來清水往血跡斑斑的蛤蟆腳上澆洗。不一會兒,蛤蟆消失到堆積在房簷下的木炭袋後邊去了。

翌日,我在地上把死蛇的身軀和頭部對接起來,用卷尺測量了一下,竟有一米四長!我見過很多比它還粗大的綠花蛇,可是這麼大的草蛇卻極為少有,還是第一次看到。

此後,蛤蟆好些天沒露麵。過了十天也許是半月吧,一天傍晚,我發現了它,它還和從前一樣走走停停,從房門口向院子方向爬去。它完全恢複了健康,原來發黃的脊背變得黑黑的,給人以非常威武雄健的感覺。這以後還有人看到它爬上廚房的三合土台階口,蹲伏在木炭爐後邊,但是秋深之後,再也沒有露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