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這樣警告我:“小心呀,它從前背過帥旗,怕不肯受人委屈的!”

是的,它是一條上過戰場的“名牛”,是黃龍。然而奇跡似的,不上一個月,我跟它便混得怪熟了。也許是為了它曾經是“名牛”吧,人家起先怕它那雙角,不敢約我在一道放牛;後來大家不怕了,把牛放在一個山腰上,而它的同類也似乎跟它合不來,它也總是“落落寡合”,獨自離開同伴,默默地齧著草。我明白它的悲哀。它有著它光榮的過去,它被人們好好地奉養過來,如今卻敗落了,吃著粗東西,瘦削了,依然背犁圍磨過日子。它從來沒有打過“虎跳”,也沒有笑過一回(牛是懂得笑的),終日終月那麼悶悶地,悶悶地齧草,吃麥粥,背犁,圍磨。但對我則極馴良。早早晚晚跟著我上山去,不用牽,我把牛繩纏在它角上,走在它前頭,它隨後慢慢地跟著,不會出什麼岔兒,所以它也從來沒有受過我的鞭笞。

“黃龍,我給你摘去‘牛八腳’(牛虱)!”

它懂得,立刻舉起腿來,帖帖服服地讓我在它小肚子上摘去那長嘴巴的“牛八腳”。它抬著頭,噓著氣,搖搖尾巴,對我表示它的感激。

春耕一過,牛閑了,但農忙了,黃龍和我便更加親近。有一天晚上,大家在門外納涼,黃龍不知怎麼弄斷了牛繩,跑了。大家不知道,直到要睡覺時才發現。於是忙著東東西西分頭找,找到它在村坊下首的土地廟後麵大樟樹下麵,可是誰走近去,它就低下頭,把一雙尖角朝著你。大家都無法牽它回家來,後來我去了,我走近它,它仰起了頭。我吩咐它道:“黃龍,回家去!”

它默默地跟著我,回家來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它流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暑假過了,我又離開它了,以後我就沒有在家鄉一連住過兩個月以上的時日,而且牛欄裏麵代替黃龍的早已經是頭大水牯了。等到我離開家鄉跑到更遠的地方去,對家鄉的一切也便更疏了。我隻知道家境不大好,耕牛又換了兩次。而當我這一次回到故鄉,水牯卻又換成黃牛了。父親頗傷感地訴述著近年來家境的衰落:田地大減了,夥計由五個減到三個,水牯變成黃牛,這正和以前黃牛換成水牯時是一個相反的對比。然而這種傷感又有什麼用呢?當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那條昔日曾經蹦跳過的天然“牧場”時,那邊雖也還有二三頭牛,脛蹄隱沒在滋蔓的草叢裏,在慢慢地咀嚼,然而跟自己一樣,看牛的牧童也不複像從前般的無掛無礙地笑了。

【人物介紹】

王西彥(1914—1999),現代著名作家。浙江省義烏縣青塘下村人。十六歲時,到杭州民眾教育實驗學校讀書。1933年到北平中國大學國學係讀書,參加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舊學聯和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活動,曾任北平作家協會的執行委員,參加過“一二·九”運動。抗戰初期,在武漢參加共產黨領導的戰地服務團,後到中共湖南省委領導的《觀察日報》工作。1939年底,到福建主編《現代文藝》月刊。此後,先後在桂林師範學院、湖南大學、武漢大學、浙江大學、浙江師範學院任教。解放後,曆任湖南省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上海市一至五屆政協委員會、上海市文聯委員、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理事。1953年調上海,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任《文藝月報》編委,1955年從事專業創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眷戀土地的人》、《樸玉麗》、《新的土壤》;長篇小說《春回地暖》、《在漫長的路上》。此外,還有文藝評論集《論阿Q和他的悲劇》、《唱讚歌的時代》、《從播種到收獲》、《論〈紅樓夢〉和新舊紅學》,以及外國文學評論集《嚴峻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