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何度晚年
——[英國]羅素
從心理的角度來看,人到老年需避免兩種傾向:一是過分地沉湎於往事。人不能生活於回憶之中,亦不能生活於對美好往昔的感懷或對已故友人的哀念之中。人們應當舉目未來,時刻去想需要自己再做點什麼。要做到這一點並非易事,因為往事的影響總是與日俱增。人到老年總會認為昔日的情感要比現在強烈奔放,頭腦也遠比如今敏銳靈活。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麼就需要學會忘卻,一旦拋開了昔日的糾纏,那你便能勇敢地麵對現實。第二種應當避免的傾向是依戀年輕人,期求從他們蓬勃的活力中汲取力量。兒女們長大成人之後,都會照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如果你還像他們年幼時那樣,事無巨細,處處關心,你便會成為他們生活的累贅,除非他們癡呆遲鈍。當然,老人關懷子女是情理中的事,但這種關懷應當含蓄而有分寸,而不應過分感情用事。在動物界,幼子一旦能獨立謀生,它們的父母便不再關注它們的生存。而人類因幼年期較長,久不諳事,父母對子女的關注總是久難舍棄。
在我看來,那些愛好廣泛、活動適度,而又難為個人情感左右的人,可以順利成功地度過老年。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長壽才真正有益,老年人由經驗凝煉出的智慧也才可以得以正常的發揮。僅僅是告誡年輕人別犯錯誤是難以收到實效的,因為一來年輕人很難接受勸告,二來犯錯誤原本就是教育的主要手段之一。但是,老年人一旦受著個人情感的左右,就會覺得如果將自己的心思從兒孫身上挪開,生活便會顯得空虛。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麼,當你還有能力為子女們提供物質幫助,比如資助他們一筆錢,或為他們編織毛衣之時,你就應當明了並非子女們的快活幸福僅是因為有了你的陪伴扶助。
有的老人常因害怕死亡而鬱悶苦惱。對年輕人來說,恐懼死亡可以理解。有的年輕人還擔心戰爭會奪去他們的生命。一想到生活在他們麵前展示的種種美好景象會突然消失,他們就會深陷於痛苦之中。這種恐懼應當說是情有可原。但是,對一位曆盡了人世悲歡、已履行了自己社會責任的老人,恐懼死亡就顯得有些可憐,甚至可恥了。克服這種恐懼的最好辦法是——至少我持這種觀點——逐漸拓寬自己的興趣範圍,擺脫個人情感的支配,讓包繞自我的圍牆漸漸離你而去,而你自己的生活則越來越多地融會到社會生活的波浪之中。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應當像是河流,開始是涓涓細流,在狹窄的山間艱難穿行,然後熱烈地衝過巨石,瀉下瀑布。漸漸地,河床變得寬廣,河岸得以擴展,河水趨於舒坦平緩。最後,河水彙入海洋,不再有中斷和停頓,毫無驚悸痛苦地消逝了自身。能如此來看待自己一生的老人,便不會因死亡而恐懼,而痛苦,因為他的生命,他之所愛,都將因為彙入了海洋而繼續存在。
老年人隨著精力的衰竭,將日益感受到生命的疲憊,此時長眠將會是一種愉快的解脫。我渴望能逝於尚能勞作之時,我未竟的事業將由後來人所繼承。令我深感安慰的是,我已經對這個世界傾盡所能。
青春
——[英國]威廉·赫茲裏特
世界在不斷發展變化,新鮮事物也不斷出現,且花樣翻新,十分精彩。自從我們誕生在這個多樣的世界,我們就一直在盡我們最大的力量滿足我們的愛好。這時我們還沒有碰到障礙,沒有厭倦的情緒,仿佛一切可以永遠照此下去。我們環顧四周,看見一個生機勃勃、不停運動、前進不已的新世界。我們身上充溢著無窮的幹勁和精神,發誓要與這個多彩的世界同步向前,而根據眼前的征兆還根本無法預見這樣的情況,我們將被世界無情地拋在後麵,我們會一步步變老,最終會終止我們的生命。正因為青春時期的單純,仿佛感覺是處於茫然狀態中,所以我們就把自己跟自然等同起來,並且還貽笑大方地宣稱自然與我們同在。
我們幼稚地以為我們跟生存的短暫聯係是不可分割的、永恒的結合——一種既沒有冷淡、衝突,也沒有分離的蜜月。我們如同沉睡在搖籃中的嬰兒,在荒誕、夢想、欺騙、虛偽編織的搖籃中,我們睡得安安穩穩——我們舉起生命之杯,大口喝著,怎麼也喝不完,反而越喝越多——各種事物從四麵八方紛紛而至,圍繞著我們,它們的重要性占據了我們的心,促使我們產生一連串期待中的欲望,所以沒時間想到死。的確,這樣令人留戀的世界,不容我們去想塵歸塵、土歸土的俗人歸宿,我們無法想象“這有知覺、溫暖的、活躍的生命化為泥土”——周圍白日夢的光輝照花了我們的眼睛,因而瞧不見那黑森森的墳墓。終點在我們看來遙遙無期,而起點也如水中月、鏡中花:它完全消失在遺忘和空虛裏,而終點則被匆匆來臨的大量事件遮掩著。或者我們隻能看見無情的陰影在地平線上徘徊,而要追趕它,則是無望的;或者它那最後的、若隱若現的輪廓接近了天國,就帶著我們升天!我們一旦被生命鎖定,它就左右著我們的生存和追求,對此我們無能為力,試想一下,還有什麼東西比疾病更能反對健康?比衰退和瓦解更能反對力量和優美?比默默無聞更能反對積極求知呢?死神的腳步是誰也擋不住的,對死的嘲笑也是毫無意義的,但什麼地方出現威脅,什麼地方就產生希望,希望就用麵紗把所有突然終止的寶貴計劃都掩蓋起來。在青春的精神遭受損害,而“生命的美酒已經喝完”以前,我們在強而有力的感官感召下,如醉酒或發燒下,疾步向前。
生命的春天
——[英國]塞繆爾·約翰遜
每個人都會不滿足於現狀,多少總要馳騁幻想未來的幸福,而且,會憑借解脫眼前困惑他的煩惱,憑借他獲得的利益,去把握時間以謀求改善現狀。
當這種常常要用最大的忍耐盼來的時刻最後到來時,往往降臨的並不是人們企盼的幸福。於是,我們又以新的希望自我安慰,又用同樣的熱情企盼未來。
如果這種心情占了上風,人們就會把希望寄托在他難以企及的事物上,也許就真會碰上運氣,因為他們不是倉促從事。並且,為了使幸福更加完善,他們還會注意采取必要的措施,等待幸福時刻的到來。
很久以前,我認識的一個人就有這樣的性情,他沉迷於幸福的夢想中,這給他帶來的損害要比妄想通常產生的損害少得多,同時,他還會常常調整方案,顯示他的希望之花常開不敗,也許很多人都想知道他是用什麼方法得到如此廉價而永恒的滿足。其實他隻是將困難移到下一個春天,那麼他的精神也會得到暫時的滿足。如果他的健康可以得到補償,那麼,春天就能補償;如果因價格昂貴而買不起他所需要的東西,那麼,在春天這種東西就會跌價。
事實上,春天悄然來到卻往往並無人們所想象的那種效益,但人們常常這樣肯定:可能下次會順利些,不到仲夏很難說眼前的春意就令人失望;不到春意了無蹤跡的時候,人們總是經常談論春天的降臨,而當它一旦飄離之後,人們卻還覺得春天仍在人間。
同這樣的人長談,在思索這個快樂的季節時,也許會感到極大的愉快。我還發現有很多人也被同樣的熱情所感染(這樣比擬是無愧的),這使我感到滿意。因為,難道有優秀的詩人麵對那些花瓣,那陣陣柔風,那青春的顫音,而不顯露他們的喜愛。即使最豐富的想象也難以包容那金色季節的靜穆與歡欣,而又會有永恒的春天作為對永不腐朽的清白的最高獎賞。
的確,在世界新舊交替過程中,有一種不可言傳的喜悅展現出無數大自然的奇珍異寶。冬天的僵冷與黑暗,以及我們眼見的各種物體所裸露出來的奇形怪狀,會使我們向往下一個季節,既是為了躲避陰冷的冬天,也是因為晴朗的春天給人以生機和活力。
新的生命
——[法國]蒙田
我驚奇地發現我身上蘊藏著新的生命。我仿佛是一片被砍伐過不止一次的樹林那樣孕育著生機。新生命的萌芽,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旺盛。陽光下我不斷成長,大地慷慨地賦予我生命。天國,又把那神奇世界的光輝灑滿我一身。
有人告訴我,體力凝成的果就是靈魂,但是,當我的體力漸漸衰退時,我的靈魂卻依舊高漲。寒冬臨近了,我的心中卻充滿著盎然春意。我聞到了我青春時代的芬芳,聞到了紫羅蘭、丁香和薔薇的氣息。愈是接近終點,我愈能真切感覺到那期待著我的未來世界的永恒的交響樂的聲音。啊,這聲音竟如此美妙、純真。
多少回我成非我
——[法國]蒙田
上帝對將要死的人會格外開恩,這是他得善報的唯一表現。這樣,辭世時就不會感到死之重大與凶虐了。死亡奪去的不過是半個人或四分之一個人而已。喏,我剛才掉了一顆牙,不費力氣,毫無痛苦,這便是自然的死亡期限已至。雖然它曾經鋒利過,也曾經輝煌過,但那是我強壯時,現在這一時期已過。就這樣,我慢慢消逝,我不複是我本人了。
實際上在我看來,如果我的死屬於正常,是自然之老死,那將會給我很大安慰,今後在這方麵我對命運再不必奢求格外的恩惠。世人總喜歡說從前如何如何:身材比現在高啦,壽命比現在長啦。梭羅就是那個時代的人,他卻認定當時人的壽命最高不超過七十歲。而我則十分讚賞古人的中庸理論,凡事中庸才合情合理,才可致完美境地。既然這樣,我哪敢奢望長命百歲,超乎常人呢?一切違反自然進程的事物都可能有不利的一麵,而舉凡順乎自然的事物總會給人帶來愉快,“凡合乎自然者便應算是好事”。柏拉圖由此得出論斷:“因受傷等意外非自然死亡的才稱為暴斃,因年事高而帶來的死亡最輕鬆不過,也許還是令人愉快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