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一隊衣衫襤褸的紅軍士兵反綁著雙手,被保衛局的人押過來,在凶狠的叫罵聲和命令聲中,他們在山腳邊一字排開,背過身去。麵前是青山綠樹,山上野花迎風開放,不遠處就有一條清亮的小河潺潺流過,朝霞溫柔地灑過來,明豔無比,原本是輕鬆浪漫的時刻,但這時的氣氛卻異常的壓抑。所有的人都知道,又有一場血腥的場麵將要出現。

臉上有一道疤痕的保衛局長跑去向湘鄂西中央分局書記、軍委分會主席夏曦報告,說昨夜開小差的二十八個人捉回了二十三個。身材消瘦矮小的夏曦騎在馬上,臉色鐵青,目光冷硬,嘴唇邊的一縷稀疏的小胡子不停地哆嗦。良久,他抬起頭來,冷冷地望一眼山頂上正在飄浮的一團烏雲,突然揮了揮馬鞭子,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統統槍斃!”

這是誰都知道的結果。連日來,已經有上百名逃離革命隊伍的人被捉回後執行了死刑。盡管如此,還是有人不要命地逃跑!保衛局長向夏曦敬個禮,跑到隊伍前,大聲喊道:“各就各位,準備二十幾個左臂纏著紅布條的保衛局的士兵刷刷地舉起了槍,向著那二十三個逃兵瞄準。逃兵們有的臉嚇白了,有的傻了眼,目光呆滯,更多的人麵若岩石,十分冷漠,似乎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媽的,紅軍眼見著已到窮途末路,今天即使不被槍斃,明天也會餓死,或者是被白狗子打死。反正是個死,就這熊樣了。

保衛局長揚起的手臂即將落下來。就在這時,幾匹馬沿著山路急速跑來。行在最前麵的那個人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麵容威嚴,唇上留著修剪整齊的黑胡子,腰裏斜插著一根長長的煙杆子。有眼尖的人小聲嘀咕:“賀軍長來了。”

千鈞一發之際趕來的人正是賀龍。緊隨在他身後的是他的警衛參謀羅揚,然後是兩個膀大腰圓的警衛員。羅揚大聲喊道:“住手!槍下留人!”

賀龍的馬從夏曦身邊一閃而過。賀龍連看都沒看夏曦一眼,這在平時是不可能的。保衛局隻執行夏曦的命令。夏曦是紅軍中著名的“二十八個半”之一,畢業於莫斯科東方大學,和王明是同學。在紅三軍,夏曦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夏曦的命令就是黨的命令,因此,保衛局長走到賀龍麵前,不冷不熱地行個禮:“報告軍長,夏主席命令,槍斃這些革命的敗類……”

賀龍哼一聲,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放人!”

保衛局長回頭望一眼夏曦。奇怪的是,夏曦往日的驕橫突然不見了。夏曦居然沒有任何表示。賀龍兩眼冒火,厲聲道:“槍斃,槍斃……我紅三軍都快讓你們給槍斃光了!……給我放人!”

保衛局的人緩緩把槍放下了。

賀龍下馬。逃兵們轉過身子,驚愕地不知道該怎麼辦。無論怎樣,做紅軍的逃兵是可恥的,是不能饒恕的。他們不敢與賀龍對視。賀龍一一望著他們,突然雷鳴般吼道:“都給我站好!”

二十三個人都像是突然換了個人,雖然雙手被反綁著,但他們驀地一震,挺胸收腹,立正站好。賀龍痛苦地搖搖頭,低沉地說:“以我賀龍的脾氣,槍斃你們八回都不解氣!但是,現在我不怪你們,我們紅三軍一年多沒打一個勝仗了,我們丟掉了洪湖根據地,跑到黔東來,東躲西藏,連一塊巴掌大的根據地都沒有,吃了上頓沒下頓,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部隊也隻剩下這可憐的三千人……我們兩年損失了兩萬多人!……”

有人開始流淚。賀龍的眼裏也湧出淚滴。平時誰見過賀老總流淚?賀老總是個硬漢子,賀老總是不會流淚的。可是現在,他流淚了。他嘴唇哆嗦著,又說道:“你們是看不到希望,才走的,對吧?……是我們這些當指揮員的,對不住你們……給你們鬆綁,你們想走就走吧。但我賀龍不會走!我賀龍永遠都不會離開這支隊伍!哪怕戰鬥到最後一個人!”

羅揚上前,對保衛局的士兵們吼道:“鬆綁!”

保衛局長似乎也被賀龍打動了,他並沒有用眼睛去詢問夏曦,而是扭過臉,擺擺手。士兵們接到命令,紛紛放下槍,上前去鬆綁。

賀龍翻身上馬。在他身後,二十三個人突然都大聲哭起來,有的跪下了,有的邊哭邊道:“賀軍長,我們死都不會跑了……”有的說:“賀老總,你槍斃我們吧……”

背後哭聲一片。賀龍的坐騎從神情沮喪的夏曦身邊一馳而過。

這時候是一九三四年的六月。紅三軍三千多人一頭鑽進貴州東部的大山裏,雖然暫時脫離了危險,但依然凶多吉少。從湘西轉到貴州說是鬥爭的需要,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在逃竄,是在躲避,正像敵人說的那樣,變成了流寇。最感到窩囊的是賀龍。僅僅在兩年多前,他一手創建的洪湖根據地和江西蘇區、大別山革命根據地並稱為紅軍三大根據地,鼎盛時期的紅二軍團最多時有三萬人馬。那時候是何等氣派啊!不僅湖北的徐源泉、長沙的何鍵奈何他不得,就連南京的蔣介石提起他也是唉聲連連。誰知好景不長,紅軍沒毀在敵人手裏,卻栽在了自己人手裏,尤其是夏曦被中央派到洪湖以後,不停地搞肅反,大抓所謂的“改組派”“AB團”,殺害了無數的紅軍官兵,還說這是在不折不扣地執行中央的指示,防止敵人混到革命隊伍裏來,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因此混入革命隊伍的敵人才是最危險的敵人。

搞來搞去,洪湖根據地全部丟掉了,紅二軍團隻剩下幾千人,不得已縮編為紅三軍。後來在湘西也待不住了,隻能轉移到黔東來。賀龍對黔東並不陌生,當年他曾經在此地駐防,一九二五年北伐時他就是從黔東領兵出發的。

這天,隊伍來到沿河縣的楓香溪。楓香溪是個古鎮,在這一帶名氣很大。但是紅軍還沒到,鎮上的老百姓全都扶老攜幼被嚇跑了。紅軍開進鎮子,幾乎見不到一個人。晚飯時賀龍沒胃口,隻吃了半碗糙米飯,扔下碗,拎上釣魚竿就到了鎮子外麵的小河邊。他心情鬱悶,釣魚是他最好的調節方式。

羅揚跟在賀龍後麵。羅揚曾經是漢口的進步大學生,因欽佩賀龍在南昌的驚天舉動,於是投筆從戎,跑到洪湖投奔賀龍,從此一直待在賀龍身邊,他算是賀龍的副官,兼任警衛參謀,是賀龍最信得過的人之一。

羅揚站在賀龍身後十幾米遠的地方,看著他把魚竿伸到河麵上。夕陽不見了,天空突然陰雲聚合,冷風嗖嗖刮來,吹走了一天的燥熱,使人頓覺舒坦。許久之後,羅揚終於發現,賀龍心思根本不在釣魚上,他麵色冷峻,仿佛在痛苦地思索著什麼。

突然間電閃雷鳴,下雨了。雨滴刷刷地打在水麵上,激起一層層浪花。一個衛士跑步送來一把油紙傘,羅揚接過,奔到賀龍身邊,替賀龍撐起傘,道:“軍長,快回屋吧……”

賀龍煩躁地揮揮手,示意羅揚離開。羅揚深知賀龍的脾氣,不敢違拗,隻能退後兩步,默默地收起傘,陪著賀龍淋雨。很快,雨水就打濕了他們的肩頭。

賀龍一動不動,像雨中的一尊雕塑。這時,又有一把傘飄過來,撐在賀龍頭頂上。賀龍剛想發火,抬頭一看,是軍政委關向應,便忍住了。

想了想,賀龍扔下釣魚竿,站起來,與關向應久久地對視著。關向應道:“胡子,有什麼要說的,你就說出來。”賀龍痛苦地搖搖頭:“小關,再這樣下去,我紅三軍就全完了!……”關向應點點頭:“誰都知道,要是沒有你賀胡子,紅三軍早垮了,撐不到今天。”

賀龍揮了揮手中的煙袋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提議,立即敦促夏曦召開湘鄂西中央分局會議,討論下一步的行動方案。必須有個根本的改變!”關向應興奮地道:“我同意!”羅揚說:“我去請示夏書記。”關向應說:“小羅,還是我去吧。”

當晚,在楓香溪一座地主家的宅院裏,賀龍、夏曦、關向應三位,還有紅四師師長盧冬生四人,分別坐在一張八仙桌的四邊。桌子中央點著一根蠟燭,燭光下,每個人的臉都有些虛幻。賀龍用力吸他的大煙鬥。關向應吸著小煙鬥。夏曦不見了往日的盛氣淩人,雙目無神,小心地擦拭他的眼鏡。賀龍咳嗽一聲,道:“老夏,開會吧?”

夏曦站起來:“好。我宣布,湘鄂西中央分局會議正式開始……你們哪位先講?”

“我先說!”賀龍正正身子,“我賀龍從軍打仗,有十六七年了,打過一些勝仗,也打過不少敗仗。但是,從來沒有像這兩年這樣子窩囊!我們的洪湖根據地全丟掉了,部隊減員百分之九十,好端端的紅二軍團隻得縮編成紅三軍。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像什麼?我說句難聽的話,我們就像喪家犬一樣,處處被動,處處挨打!群眾不了解我們,把我們當成土匪,見了我們就躲,就跑。同誌們,我們已經到了絕境,隨時都有被敵人聚殲的可能!”他坐不住了,站起來,痛心疾首地說,“常言道,野雞有個山頭,白鶴有個灘頭,紅軍沒有根據地,怎麼行?!我建議,立即在黔東創建新的革命根據地,盡快結束這種四處躲避,不停地遊蕩的生活!”賀龍把煙鬥猛地砸在桌子上,蠟燭的火苗一陣搖晃。夏曦一怔,低頭吸煙。

關向應舉手:“我同意老賀的意見。”盧冬生跟著舉手:“我也同意。”夏曦沉默不語,把自己埋在了煙霧裏。關向應說:“我還建議,立即恢複被夏曦同誌強行解散的黨團組織和政治機關。各級政治幹部幾乎都被當作‘改組派’殺光了,紅三軍隻有在座的我們四位是黨員,這也太不正常了!”賀龍舉手:“這個提議好,我支持!”盧冬生看一眼夏曦,仿佛下了決心似的:“我也支持。其實,紅三軍隻剩下你們三個黨員,我的組織關係還在上海呢!”

夏曦惱怒地望一眼關向應和盧冬生,但仍舊不語。

關向應是遼寧金縣人,一九二五年入黨,也算個老黨員了,他畢業於莫斯科東方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在“六大”上當選為中央委員,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一九三二年到湘鄂西,任中共湘鄂西中央分局委員、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湘鄂西分會主席、紅三軍政委。這兩年,他一直看夏曦的臉色行事,唯夏曦之命是從,雖然他覺得有時候賀龍是對的,但夏曦代表黨,為了維護團結,很多時候他站到夏曦一邊,但是這天,他完全站到了賀龍一邊,這讓夏曦感到意外。

七師師長盧冬生這年隻有26歲,他是賀龍的老部下,參加過北伐和南昌起義,起義失敗後擔任交通員,負責賀龍的部隊與中共中央的聯絡,經常跑上海,他的組織關係一直在上海黨組織那裏。這兩年他也被夏曦搞怕了,平時不怎麼發言的。可是今天,他和關向應一樣,完全站在了賀龍一邊,這令夏曦始料未及。

賀龍又說:“還有,立即停止肅反!肅反,肅反,把同誌們的心都肅寒了,不能再搞了!”

這時,夏曦突然開口了,語氣強硬:“老賀,老關,肅反是中央的決定,我是在不折不扣地執行黨的六屆四中全會的決定!還是那句話,我決不允許你們詆毀過去四次肅反的偉大功績!我還準備進行第五次肅反!”

賀龍耐心地:“老夏,肅反是中央的決定,這沒錯。但是你擴大化了。肅反暫時停止行不行?好讓大家喘口氣。”

關向應說:“對,應該停一停了,肅反搞得人人自危,大家沒有心思幹別的,這樣下去確實很可怕。”

終於,夏曦還是軟了,他望著三人,猶豫道:“……好吧。我同意在黔東創建新的根據地,同意恢複黨團組織……肅反也可以暫停,但是一旦時機成熟,我還要進行第五次肅反。”

說完,他頹然坐在太師椅上。賀龍、關向應、盧冬生三人興奮地站了起來。

恢複黨團組織的工作一上來就遇到極大困難。各師、團都進行了動員,可是,都過去兩三天了,全軍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恢複黨籍,也沒有一個人願意當幹部,大家夥都顧慮重重。

顯然人們是心有餘悸,肅反擴大化捆殺的大多是黨員,是幹部,人們認為黨員、幹部等於是‘改組派’,‘改組派’就等於殺頭。

賀龍和關向應決定到下麵看看。他們先去了紅七師十九團一連。羅揚陪賀龍、關向應悄悄來到一連駐地,見沒人發現他們,賀龍示意羅揚先不要吭聲。

盧冬生等師領導坐在一張破舊的桌子前。在他們麵前,幾十個士兵或站或坐,氣氛異常的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