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水草地,在陽光下顯得死寂而蒼茫,五顏六色的野花開遍了原野。湛藍的天空下,團團白雲悠悠飄動。伴隨著悠長的軍號聲,大部隊進入草地,長長的隊伍在軍旗引導下,分幾路縱隊,緩緩地向草地深處進發。
任弼時隨紅軍總部行動,使他有機會接觸紅四方麵軍的領導人。途中,他抽空和張國燾、陳昌浩等人簡單談過,又找四方麵軍總指揮徐向前了解情況。見麵後,不能停下來,他們就拄著木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邊走邊聊。任弼時說:“向前同誌,我們這是頭一回見麵,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你有什麼想法,就請直說吧。”
徐向前見任弼時坦蕩磊落,就對他說了實話,他說:“弼時同誌,有些話在我心裏憋了很久了,今天不妨說出來。我一直認為,中央和毛澤東同誌的北上方針是對的,自己當時沒有跟中央走,是不想把四方麵軍分成兩半,而且主力部隊也不是一個人能帶得動的。”任弼時頻頻點頭:“有道理。”徐向前說:“事情弄成這樣,國燾同誌當然要負主要責任。他取消了他的‘中央’,是好事。我建議,北進期間,最好不談往事,免得引起新的爭端。”任弼時說:“我同意。”
徐向前歎口氣:“我想起一年前,一、四方麵軍會合時,我們大家都很高興。但當時中央有的同誌說四方麵軍的某些指揮員是軍閥呀,土匪呀,逃跑主義呀,政治落後呀,等等,有些話真的太過分了,傷害了四方麵軍同誌的感情,我和四方麵軍許多指戰員都想不通。”
任弼時道:“向前同誌,任何事情都不是偶然的。黨和紅軍出現那麼大的裂痕,我認為,所有同誌都應該好好反思一下。但最終的目的應該是捐棄前嫌,團結為上。弱小的黨和紅軍如果不團結,就會被蔣介石輕易地各個擊破。我將建議中央召開六中全會,來消除分歧,加強團結,使我黨擔負起當前艱巨的曆史任務。”
徐向前信任地望著任弼時,頻頻點頭:“如果所有同誌都像你說的這樣,心中想的是團結,黨和紅軍的壯大便是指日可待了……”
天空中,太陽隱去了,瞬間,烏雲四合,電閃雷鳴。任弼時抬頭望天:“看啊,又要變天了!”徐向前此前曾經兩過草地,對草地的天氣比較熟悉,就說,這很正常,我們頭頂的天就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霎時,雨點紛紛落下。警衛員們上前,幫任弼時、徐向前撐起雨傘,他們冒雨,在泥濘中繼續前行……進入草地不久,二方麵軍的人就認識到,草地確實凶險,而沒有進來之前,有些同誌覺得草地裏麵又沒有敵人,有啥好怕的。
糧食很快就要吃光了,餓著肚子行軍,身體弱的人就難以堅持,經常是走著走著,就有人突然倒下,人們上前,把手伸到他鼻端試試,如果犧牲了,戰士們隻能依依不舍地離去,有時連戰友的屍體都顧不上掩埋。草地上,水窪中,能看到一具具的屍體。有的死者嘴裏含著青草,他是餓急了,吃著草就死了。更要命的是沼澤地,不斷有人陷入沼澤中,隻能無聲地掙紮,越陷越深,最後一串水泡冒出來,一切又歸於平靜。
羅揚、楊連根帶領收容連的人緩慢行走,他們收容的人既有二方麵軍的,也有四方麵軍的。身強力壯的戰士肩上都背著兩支槍。一堆白骨在麵前出現,羅揚停了下來。楊連根問:“連長,怎麼了?”
“這一定是去年過草地時犧牲的同誌,掩埋一下吧。”羅揚說。楊連根默默地點頭,用鐵鍬挖一個坑,羅揚蹲下,把白骨放入。片刻之後,一個小小的墳頭堆起來了。
又行了一陣,人們看到一片水窪裏,有一隻手赫然露在水麵上。羅揚停下,慢慢靠近水窪,他趴下,伸出手,與那隻僵硬的手握一下,道:“無名的同誌,你安息吧……楊連根,拿點草來。”
楊連根回身把一團青草遞給羅揚,羅揚用青草蓋住那隻死亡者的手。他們能做到的,隻能是這些了。
擔任兩個方麵軍的收容隊,糧食又極度緊張,讓賀炳炎和廖漢生愁眉不展,以前打仗時,也沒這麼愁過啊!廖漢生說,據各團報告,糧食都所剩不多了。賀炳炎說,得想個辦法。廖漢生搖頭,在大草地上,一粒糧食也找不到啊!賀炳炎說,上級會給我們調撥一點的。我們自己,也要從內部想想辦法調劑。廖漢生說,怎麼個調劑?賀炳炎說,命令各連隊把每人剩餘的粉子集中起來,各級首長親自到連上幫助分發粉子,防止多吃,每人每頓隻準吃一把粉子。廖漢生眼睛一亮,說這個主意好,還要加上一條,組織檢查隊在途中檢查有無隨便吃粉子的現象。
這個辦法施行了兩天,就出了一件事:有個叫李正田的指導員多吃多占。傍晚,幾個戰士押著那個叫李正田的指導員來到賀炳炎、廖漢生跟前。戰士報告說,師長、政委,人帶來了!賀炳炎一揮手,幾個戰士退下,他嚴厲地對李正田說:“知道為什麼帶你來嗎?”李正田低著頭:“知道……給全連發粉子時,我偷偷給自己多拿了一把……”廖漢生道:“李正田同誌,你身為一個連隊的指導員,一個政治工作幹部,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參加紅軍多年的老兵,你隻有帶領全連同誌同饑餓作鬥爭的權利,絕沒有為個人謀取一點私利的權力,哪怕僅僅是一把青稞粉子。”李正田流淚了:“政委,師長,我錯了。”賀炳炎道:“你的錯誤師裏研究過了,決定撤銷你的指導員職務。”李正田說:“我接受……回去我要向全連同誌做檢討,以後當好一個普通士兵,跟大家一起向饑餓作鬥爭。”廖漢生說:“那你回去吧!”
李正田抹一把淚,立正,敬禮,轉身離去。廖漢生望著那個消瘦的背影說,我們是不是太嚴厲了?賀炳炎說,出了草地,再給他恢複職務。廖漢生點點頭。
不久,草地前方有一座大山橫在了他們麵前,廖漢生問,賀師長,前麵那叫什麼山?賀炳炎說,地圖上叫麻爾柯山,去絨玉必須攀過它。廖漢生說,那就命令全師,今天一鼓作氣翻過它!
命令下達了,從下午開始,全師翻越麻爾柯山,走到山上即下起大雨,跟著又下大雪。師部和兩個團滑下山後,天已經全黑了,後續部隊卻沒來得及下山。賀炳炎和廖漢生帶上人和騾馬上山接應,摸了幾次都沒能上去,到天亮時才把人接應下來。這一夜,山上又無火烤,風雪一夜未停,全師有近二百位同誌連病帶凍而永遠留在了山上……消息報到賀龍、關向應那裏,賀龍說:“雪山、草地,比拿槍的敵人還凶險啊!”關向應說:“老賀,紅六師的擔子太重了,我想到那裏,和他們一塊行軍。”賀龍同意了。
關向應趕到紅六師時,賀炳炎、廖漢生二人眼裏含著淚,仍然沉浸在悲痛之中。廖漢生告訴關向應,那個前天剛剛被撤職的指導員李正田,他用自己的口糧救活了一名戰士,自己也在昨夜凍死了。關向應說:“將來,在紅軍長征的英名錄上,應該記上這樣一位曾經為多吃一把粉子而被撤職的指導員,一位被饑餓和草地奪去生命的紅色士兵。”
沿途找不到糧食,隻能吃野菜。草地裏很多野菜人們叫不出名字,其中有不少是有毒的,紅六師已經有幾十人因誤吃有毒的野菜而死去。傍晚,到達一個宿營地後,關向應溜到沒人的地方,拔了十幾種形狀各異的野菜,他拿起麵前的一種,仔細觀察一陣,塞進嘴裏,嚐試著,小心地咀嚼,一邊咀嚼一邊回味,吃下後沒有反應,他就放到一邊;接著再品嚐另一種……一個多小時後,他的警衛員小曹找到他時,他正跪在地上嘔吐。他麵前的野菜分成了兩堆,顯然一堆是能吃的,一堆是不能吃的。見小曹來了,關向應抬起頭來。此時,他的嘴唇腫了,眼睛通紅,鼻子在流血。小曹撲過來,驚恐地抱住他:“首長!首長!你怎麼了?……你中毒了是嗎?”“小曹,我沒事……”“首長,你是中毒了……我去喊醫生。”小曹嚇哭了,拔腿就往回跑。“小曹,你回來!”關向應用力喊,小曹站住了。“不要聲張,我不會有大事的。小曹,你快拿著這些野菜,到那邊找賀師長和廖政委。告訴他們,這幾種是有毒的,不能吃;這幾樣是沒毒的,可以吃。”
“首長,你沒事吧?”
“嗨!我說過我沒事,你快去吧!這關係到人命,千萬別弄混。”
小曹答應著,把兩類野菜分別抱在懷裏,踉蹌而去,關向應痛苦地坐在地上,又嘔吐起來。
回到住地,賀炳炎、廖漢生狠狠地把關向應批了一頓,說如果你出了意外,我們怎麼向賀老總交代?賀炳炎一著急,第二天硬是把關向應送回了賀龍身邊。
賀炳炎最惦記的是羅揚帶領的一連。他們走在最後麵,擔子是最重的。他騎上馬,逆著隊伍行進的方向,往回走,想到一連去看看。遠遠地就看見幾十號人圍成一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是一名受傷的小戰士躺在泥水地上,死活不走了。他絕望地說:“同誌們,我實在走不動了,不如讓我死了,你們走吧……”羅揚分開眾人,來到他身邊,蹲下:“小杜同誌,快起來,我背著你走,行不行啊?”那個叫小杜的戰士哭著說:“羅連長,真的不要管我了,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我走不出草地的……等革命成功了,你們別忘了我,給我燒幾張紙錢就行……”
小杜哭出了聲,很多走不動路的戰士跟著哭泣。不一會兒,賀炳炎牽著一匹馬趕了過來。有人喊:“賀師長來了。”賀炳炎問,怎麼回事?羅揚說:“師長,這位戰士是紅五師的,我們前天收容的他,他沒有力氣了,不想走了。”
賀炳炎望一眼小杜和哭泣的傷兵們,激昂地說:“同誌們!都別哭!紅軍的眼淚從來不是隨便流的!”有人點頭,想努力止住哭。賀炳炎蹲到小杜麵前,和藹地說:“小同誌,爹媽給我們一條命,不能隨便丟掉,對不對?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往前走。來,我扶你騎馬走。”
賀炳炎在羅揚幫助下,把小杜扶到馬上,賀炳炎親自幫小杜扶鞍認鐙,他用左手費力地把韁繩套在肩膀頭上,喊道:“出發!同誌們,都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