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
那隻公貓驚訝地望望加烏普特瓦赫托夫,大概是在發笑,接著便懶洋洋地從櫃台上跳了下去。
“難道您一點也沒聽出來……哦,上帝,您要我說什麼好……啊,也許是我唱得不好,您別介意,……那個……我真是沒有一點印象了呀!”
“您幹脆在鋼琴上彈一下吧……您會彈琴嗎?”
“鋼琴嗎?……您這不是為難我嗎?……我過去會拉小提琴,隻拉一根弦,那也隻是隨便拉拉……拉著玩的……沒有人教我……我弟弟納紮爾會拉小提琴,有人教過他……就是那個法國人羅卡特,您也許認識他吧,就是維涅季特·弗蘭齊奇教他的……他可真是個滑稽可笑的法國人……我們都管他叫拿破侖,故意逗他。他總是很生氣。他說:‘我不是拿破侖……我是共和派,我叫弗蘭齊……’他那副嘴臉,說實在的,也確實是一副共和派的嘴臉……完全是一副狗的嘴臉……我故世的父親什麼也沒教過我……他說:你祖父叫伊萬,你就也叫伊萬吧,既然如此,你的一舉一動也應該像你祖父一樣,你也去當兵吧,下流東西!!你就去放火槍吧!!至於溫情脈脈,嬌生慣養,小子……小子……小子……我是不會對你溫情脈脈,嬌生慣養的!你祖父吃過馬肉,你也去吃馬肉吧!你也把馬鞍子當枕頭墊在頭下睡覺吧!……我現在回到家裏該怎麼辦!她們準得把我吃了!買不到樂譜不許回家呀……也隻好再見啦,先生!對不起,打攪您了……這架鋼琴值多少錢?”
“八百盧布!”
“哎喲,哎喲……我的老天爺!這就叫做:鋼琴買到手,窮得光腚走!哈——哈——哈!八百盧布!!我真識貨!再見吧,先生!要不,咱們再聊一會兒吧!您知道嗎,有一次我在一個德國人家裏吃午飯。午飯後,我問一位先生,他也是德國人,我問‘衷心感謝您的盛情招待’德語怎麼說?他對我說……他對我說……對不起,先生,讓我想想!……他說:‘伊赫——利別——季赫——馮——甘岑——格爾岑!’噢,對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我真心實意地愛你!”站在櫃台內的那個德國人翻譯說。
“啊,原來是這樣!我就走到主人的女兒麵前,直截了當地對她說了這句話……她很不好意思,臉漲得通紅……幾乎要歇斯底裏大發作……瞧,惹麻煩了!再見吧,先生!腦袋不好用,累得腿腳痛……我現在就是如此……由於記性不好,讓我白白跑了二十趟!祝您健康,先生,再見!”
加烏普特瓦赫托夫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到大街上,走了五步以後,才把帽子戴上。
他咒罵自己記性不好,陷入沉思之中……
他琢磨著:一回到家,他的妻子、女兒們一定會向他猛撲過來……妻子將查看買來的物品,然後罵他是白癡、蠢驢或笨牛……女兒們會把他圍住要糖果,她們將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也不怕把胃口吃壞……身著天藍色連衣裙、脖子上係著粉紅色領帶的女兒娜佳,會迎著他走過來問:“樂譜買到沒有?”一聽到“沒有”二字,她便會對年邁的父親出言不遜,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號啕大哭,連午飯也不出來吃……之後,她走出自己的房間,淚痕斑斑,悲慟欲絕,在鋼琴旁坐下。起初她彈的是首哀婉的曲子,一邊籟簌地落淚,一邊哼唱著什麼……快到晚上的時候,娜佳才算開心些,終於最後深深地歎了口氣,開始彈那支她喜愛的樂曲:多——多——西——多——多……
加烏普特瓦赫托夫用手朝自己腦門上啪地拍了一下,然後像瘋子似地轉身跑回樂器商店。
一進門,他就大聲叫著:“多——多——西——多——多,多多。對了,我記起來了,就是這個譜子,這是誰的曲子?您這有賣嗎?嘿!我的老夥計。”
“哎呀!這是李斯特的狂想曲,第二號……又叫匈牙利狂想曲……老天,您終於還是想起來了。”
“對,對,對……就是李斯特的曲子,就是李斯特的曲子!老天爺懲罰我,就是李斯特的狂想曲!第二號!是的,是的,是的……親愛的!就是這支曲子!您真是我的親愛的”。
“不過,”德國人頓了一下說,“李斯特的曲子很難唱……您要哪一種?”
“哪一種都行!隻要是李斯特的第二號狂想曲就行!這個頑皮任性的李斯特!多——多——西——多……哈——哈——哈!我好不容易才想了起來!就是這個!”
德國人從貨架上取下一本樂譜集,用幾張廣告紙包起來,遞給笑容滿麵的加烏普特瓦赫托夫。加烏普特瓦赫托夫付了八十五戈比,哼著小曲走了出來。
生病的故事
——[前蘇聯]左琴科
實話告訴你,生病的時候,我寧願躺在家裏。
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醫院裏或許敞亮點,也文明點,就連飲食該含多少卡路裏也想得比較周到。不過正如俗話常說的,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啊。
有一次我因傷寒進了醫院。家裏人以為這樣就可以減輕我極度難忍的痛苦。
出乎家裏人的預料,他們這種期望落了空。因為我碰到了一家十分特別的醫院,那裏並非一切都盡如人意。
病人剛送來,正給他登記呢,他突然發現牆上掛著一塊牌子:“領屍時間:三點至四點。”無論如何,病人心裏的恐懼加深了。
我一看到這張告示就不由得天旋地轉起來,恐怕別的病人也有同類感想。主要是我正發著高燒,也許生命已經危在旦夕,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來這麼張告示,心裏的陰影更深了。
於是,我對正在給我登記的那個漢子說:
“我說醫生同誌,你們是怎麼搞的?怎麼掛這樣一個缺德牌子?不管怎麼說,這不更增添病人的痛苦嗎?”
這位醫生,也許該叫醫助吧,聽了我的話,不禁大為驚訝。他說:
“你們瞧瞧,一個病人,走路搖搖晃晃的,燒得嗓子眼差點冒出煙來,還到處挑毛病。等你病好了——我看難好了——到那時你再批評吧;要是好不了,我們可真要把你的名字寫在上麵了,在三點到四點的時候讓人來領走,到那時就夠你受了。”
我真想打這位醫助一記透徹雲霄的大耳光,可我已經高燒到三十九度了,根本就沒有力氣和他吵下去,隻對他說:
“等著瞧吧,你這巫醫,我的病會好的,到那時再和你算帳,醫生能用這種話刺激病人嗎?你這是在精神上坑害病人嘛。”
醫助見一個重病號能如此自如地同他吵架,大為吃驚,就不說什麼了。接著跑過來一個小護士,衝著我說:
“來吧,病人。到洗刷間去。”
一聽這句話,我心裏又一陣發緊,我說:
“最好叫浴室,別叫什麼洗刷間,”我說,“這聽著文雅一點,對病人也顯得尊敬嘛。再說,我又不是頭牲畜,幹麼要洗刷呀。”
護士說:
“你哪像個病人呀,對什麼事你都提意見。說句實話,恐怕你的病多半是好不了啦,因為你管閑事管得太多了啦。”
說著,她把我帶到浴室,吩咐我脫衣服。
當我把上衣脫掉時,忽然發現浴池水麵上露著一個腦袋。再仔細一看,好像是個老太太坐在浴池裏,大概也是個病人。
我對護士說:
“你們簡直太混帳了,你們把我送到哪兒來了?這是女浴室呀,有人正在裏頭洗呢。”
護士回答說:
“那是個病老太太。她正發高燒,什麼都稀裏糊塗的了。你不用管她。你放心大膽地脫吧。我們馬上就把老太太從浴池裏撈出來了,給你重新換上水。”
我說:
“老太太糊塗了,可我還是清楚的吧。眼看浴池裏有個女的,我心裏實在不舒服。”
正在我與護士僵持之時,那位醫助走了進來。
“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難侍候的病人,”他說,“簡直是蠻不講理,這也不順他的心,那也不合他的意。一個快死的老太婆洗個澡,跟你有什麼關係呢?這老太婆說不定已經燒到了四十度,稀裏糊塗什麼都顧不得了,恐怕連看東西都像騰雲駕霧似的。退一步說,憑你這付尊容,難道就能讓她在這個世界上多留五分鍾?說實在的,我還是比較喜歡那些不省人事的患者,至少他們對我們所安排的事不提任何意見,不會挑毛病,也不會和我們搞學術討論。”
正在洗澡的老太太這時開了腔:
“快把我扶上去,要不我就自己上去,看我不狠狠地揍你們。”
他們立刻就去張羅老太婆出浴池、吩咐我快脫衣服。
趁我脫衣服的工夫,他們把浴池放滿熱水,根本沒衝洗一下,就要我坐進去。
他們已經摸透了我的脾氣,所以不管什麼事,都盡量順著我,不再同我爭辯了。可是等洗完澡,卻給了我一套不合身的大號衣服。我以為這是對我報複,有意揀了尺碼不對的衣服給我穿。不過後來我發現,這在那裏是司空見慣的事情,而且已形成了規矩。他們這兒的規矩是小個兒穿大號,大個兒穿小號。
再說,我那套衣服比別人的還好些。我那件襯衣上醫院的印章在袖口上,還無傷大雅。其他病人襯衣上的印章有的在背上,有的在胸前。這在精神上很傷患者的自尊心。
由於我體溫不停地往上升,就沒有去和他們爭辯這些事。
我被送進一間病房,麵積不算大,裏麵卻住著三十來個各種各樣的病人。有幾個看來病情很重,有些相反已經快好了。有的人在吹口哨,有的在下棋。還有的在病房裏竄來竄去,念著各個病床床頭上寫的字。
我對小護士說:
“我別是進了精神病醫院吧,我以前也進過醫院,可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人家醫院到處都安安靜靜,有條不紊。你們這裏簡直像個菜市場。”
護士說:
“也許您想讓我們把您送到單間去,再給您派個警衛趕蒼蠅捉跳蚤是嗎?”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嚷嚷著要找主治大夫,但來的卻偏偏又是那位醫助。我當時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一看見他竟昏了過去。
大概過了三天,我才醒過來。
小護士告訴我:
“哦,您可真是命大。您經受住了所有的考驗,有一次我們不小心把您放在敞開的窗子旁邊,可您竟沒有掉到外麵去。現在如果不再從周圍的病人那裏感染上別的病,那就可以衷心祝賀您恢複健康了。”
我這體質真還算過硬,除了傳染上一次,再沒什麼毛病了。眼看就要出院了,突然得了小兒百日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