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按照約定,嫂嫂的女兒來拿照顧阿吉的生活費。當弟弟從錢包裏拿出十元交給她的時候,卻反而覺得受到了阿吉的嘲笑:
“雖然兄弟很多,卻都不夠意思啊!”
“惡”的化身
——[日本]芥川龍之介
沐浴著盛夏的陽光,雌蜘蛛在紅月季花下凝神想著什麼。
空中響起振翅的聲音。不久,一隻蜜蜂落到了月季花上。蜜蜂振翅的餘音,仍然在寂靜的白晝的空氣裏微微地顫抖著。
不知什麼時候,雌蜘蛛躡手躡腳地從月季花下邊爬出來。蜜蜂這時身上沾著花粉,把嘴插進藏著蜂蜜的花蕊裏。
幾秒鍾過去了,其間充滿了殘酷和沉悶。
在紅月季花瓣上,幾乎陶醉在花蕊裏的蜜蜂的身後,慢慢露出了雌蜘蛛的身子。就在這一刹那,蜘蛛猛地跳到蜜蜂頭上,死死地咬住不鬆口。蜜蜂一邊拚命地振響著翅膀,一邊狠狠地蜇敵人。由於蜜蜂的撲打,花粉在陽光中紛紛飛舞。
短暫的鬥爭馬上就結束了。
不久,蜜蜂的翅膀不靈了,接著腳也麻痹起來,長長的嘴最後痙攣著向天空刺了兩三次,這是和人的死並無不同的殘酷悲劇的結束——瞬間之後,蜜蜂在紅月季花下,伸著嘴倒下來了。翅膀上、腳上都沾滿了噴香的花粉……
雌蜘蛛開始靜靜地吮吸蜜蜂的血,一動也不動。
在重新恢複起來的白晝的寂靜中,不知羞恥的太陽光透過月季花照著這個在屠殺和掠奪中取勝的蜘蛛。它幾乎是“惡”的化身一般,灰色緞子似的肚子、黑琉璃一般的眼睛以及好像害了麻風病的、醜惡的硬梆梆的節足,趴在死蜂身上,使人毛骨悚然。
這種悲劇極其殘酷,而且以後不知要再發生多少次。然而,在喘不過氣來的陽光和灼熱中,紅月季花每天仍在爭奇鬥妍。
沒過多長時間,也是在一個大白天,雌蜘蛛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鑽到月季的葉和花之間的空隙,爬上一個枝頭。在地麵上酷熱的空氣的蒸烤下,枝頭上的花苞將要枯萎了,花瓣一邊在酷熱中抽縮著,一邊噴放著微弱的香味兒。雌蜘蛛爬到花苞和花枝之間,然後開始不斷地在二者間來回往返。不久,潔白的、富有光澤的無數蛛絲,纏住半枯萎的花蕾,並漸漸地拉向枝頭。
不久,一個的圓錐體的蛛囊出現在這裏,好像絹絲結成的,在盛夏的陽光的反射下,白得耀眼。
巢做完以後,雌蜘蛛就在這華麗的巢裏產下無數的卵。接著又在囊口織了個厚厚的絲墊兒,自己坐在上麵,然後又張開類似頂棚的像紗一樣的幕。幕完全像個圓屋頂,隻是留一個窗子,從白晝的天空把凶猛的灰色的蜘蛛遮蓋起來。但是,產後身體瘦弱的蜘蛛躺在潔白的絲墊中間,一動也不動,月季花也好,太陽也好,蜜蜂的振翅之聲也好,好像全忘記了,隻是專心致誌地沉思著。
幾周過去了。
這時在蜘蛛囊巢裏,無數在蛛卵中沉睡著的新生命蘇醒了。最先注意到這件事的,是那隻在白色絲墊上,斷食靜臥的母蜘蛛,它已經衰老很多了。雌蜘蛛感覺到絲墊下麵不知不覺地蠢動著的新生命,於是慢慢移動著軟弱無力的腳,艱難地把母與子隔離開的囊巢頂端咬開。隨後,無數的小蜘蛛不斷地從這兒跑到大廳裏來。
接著,小蜘蛛馬上鑽過圓屋頂的窗子,一哄湧上通風透光的月季的花枝。它們的一部分好奇地爬進噴著蜜香的層層花瓣的月季花裏去;一部分已經縱橫交錯於晴空之中的月季花枝之間,開始張起肉眼看不清的細絲;還有一部分擁擠在忍著酷暑的月季的葉子上。假如這幫小家夥能喊會叫,它們一定會在這白晝下的紅月季花上舉辦最狂爆的晚會,讓歡愉聲充斥整個白晝。
此時,在巢囊裏,瘦得像個影子似的母蜘蛛寂寞地獨自臥在窗子前邊。不隻這樣,而且過了好久,連腳也一動不動了。生了無數小蜘蛛的母蜘蛛,伴著潔白大廳的寂寞,以及那枯萎的月季花苞的味道,盡到了作母親的天職,懷著無限的喜悅在不知不覺之間死去了。——這就是那隻在酷暑之中,咬死蜜蜂,幾乎是“惡”的化身的雌蜘蛛。
祖母
——[丹麥]安徒生
祖母已經很老了,有許多的皺紋,頭發也很白。不過,她的那對眼睛卻亮得像兩顆星星,甚至比星星還要美麗,它們非常溫和可愛。祖母穿著一件用厚綢子做的花長袍。走路時發出沙沙的聲音。祖母知道許多事情,因為她在爸爸和媽媽沒有生下她以前早就是活著的——這是毫無疑問的!祖母還能講許多好聽的故事。
祖母有一本聖詩集,上麵有一個大銀扣子,可以把它鎖住,她常常讀這本書。書裏夾著一朵玫瑰花,玫瑰已經壓得很平、很幹了,它並沒有像她玻璃瓶裏的玫瑰那樣美麗,但是隻有這朵花才能讓祖母露出她最溫柔的微笑,眼裏甚至還流出幸福的熱淚。
為什麼祖母要這樣看著夾在一本舊書裏的一朵枯萎了的玫瑰花呢?我不知道。你知道嗎?每次祖母的眼淚滴到這朵花上的時候,它的顏色立刻就又變得鮮豔起來。這朵玫瑰張開了,於是整個房間就充滿了香氣,四麵的牆都向下陷落,好像它們隻不過是一層煙霧似的。祖母的周圍出現了一片美麗的綠樹林,陽光從樹葉中間滲進來。這時祖母又變得年輕起來。她是一個美麗的小姑娘,長著一頭金黃的長發,紅紅的圓臉龐,又好看,又秀氣,她比任何玫瑰花都新鮮。她的那對溫柔的、純潔的眼睛,永遠總是那樣溫柔和純潔。在她旁邊坐著一個男子,他送給她一朵玫瑰花,她微笑起來——祖母現在可不能露出那樣的微笑了!是的,她微笑了。可是他已經不在了,許多思想,許多形象在她眼前浮過去了。現在那個美貌的年輕人不在了,隻有那朵玫瑰花還躺在讚美詩集裏。現在祖母已是一個老太婆,仍然坐在那兒,在望著那朵躺在書裏的、枯萎了的玫瑰花。
在祖母死前,她曾經坐在她的靠椅上,講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現在講完了,”當她講完時,說,“我也倦了。讓我睡一會兒吧!”
於是,祖母把頭向後靠著,吸了一口氣。她慢慢地靜下來,麵上現出幸福和安靜的表情,好像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於是人們就說她死了。
祖母被裝進一具黑棺材裏。她躺在那兒,全身裹了幾層白布。她是那麼美麗,雖然她的眼睛是閉著的,但她所有的皺紋都沒有了,她的嘴角還浮著微笑。她的頭發銀白得是那麼莊嚴。望著這位溫柔和善的老祖母,你一點也不會害怕。讚美詩集放在她的頭下,這是她的遺囑。那朵玫瑰花仍然躺在這本舊書裏麵。人們就這樣把祖母葬了。
人們在教堂牆邊的一座墳上種了一株玫瑰花樹,它開滿了花朵。夜鶯在花上唱著歌。教堂裏的風琴奏出放在死者頭下的那本詩集裏的聖詩,這是最優美的聖詩。月光照在墳上,但是死者卻不在這兒。每個孩子都可以安全地走到這兒,即使在深夜,他們也可以在墓地牆邊摘下一朵玫瑰花。一個死了的人比我們活著的人知道的東西多。死者知道,如果我們看到他們出現,我們會有極大的恐怖。死者比我們大家都好,因此他們就不再出現了。棺材上堆滿了土,棺材裏塞滿了土(按照西伯萊的說法,人是泥土做成的)。讚美詩集和它的書頁也成了土,那朵充滿了回憶的玫瑰花也成了土。不過,在這土上麵,新的玫瑰又開出了花,夜鶯在那上麵唱歌,風琴奏出音樂。於是人們就憶起了那位有一對溫和的、永遠年輕的大眼睛的老祖母。眼睛是永遠不會死的!我們的眼睛將會看到年輕美麗的祖母,像她第一次吻著那朵鮮紅的、現在躺在墳裏變成了土的玫瑰花時的樣子。
香粉
——[奧地利]裏爾克
一個人有時會產生種種見不得人的念頭。就譬如說昨天吧。黃昏時分,我又和露西夫人並排坐在她家別墅前的小花園裏。露西夫人很年輕,一頭金發。此時她沉默無言,一雙目光深沉的大眼睛仰望著錦緞般絢麗的天空,手裏把一塊布魯塞爾花邊手絹當做扇子輕輕地搖著。陣陣沁人肺腑的芳香向我襲來,但不知是來自這被搖動的手絹呢,還是來自那株丁香樹?
“這株丁香可真美呀,真叫人……”我純粹是無話找話。沉默是一條神秘的林間小道,在這條小道上,常會有各種莫名其妙的想法竄來竄去的,所以千萬不能保持沉默。
夫人這會兒閉上了眼睛,頭往後靠著椅背,夕陽的餘輝靜靜地照在她那線條細膩的眼皮上。她的鼻翼微微顫動,宛如一隻在鮮嫩的玫瑰上吮吸著花露的小小蝶兒的翅膀。不經意間,她的手搭在了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緊挨在我的手邊。我的手指尖仿佛感到了她的手在輕輕顫抖。更準確地說,不僅僅是手指尖,我全身都流淌著這種感覺,而且一直湧進了我的腦子裏,使我失去了全部思想,隻剩唯一的想法慢慢成形,恰似山區暴風雨前驟然凝聚起來的烏雲一般:“她是別人的妻子呀!”
真見鬼!我早就知道這個,而且這個別人甚至還是我的朋友。然而,今天這個奇怪的想法仍一再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感覺自己仿佛是個乞兒,眼睜睜地盯著麵前點心店櫥窗中的精美糕點,可望而不可及。
“您在想什麼呢,夫人?”我硬把自己從非分之想中拖出來。
她嫣然一笑:“您真像他啊!”
“像誰?”
她轉過臉來望著我,坐直了身子:“像我已亡故的哥哥!”
“哦,他死時很年輕嗎?”
她歎了口氣:“是的。他飲彈自盡了。可憐的人!他生得多麼英俊可愛啊。”
“您哥哥多大?”我岔開話題。
她卻似乎沒有聽見,一對明亮的眸子靜靜地盯在我臉上,叫人心慌意亂。她的眼睛大得就像整個天空。“瞧這眼睛周圍的線條,瞧這嘴……”她夢也似的說。
我努力使自己冷靜地望著她的臉,可是做起來非常困難。她細細地看了我很久,然後把椅子移得更靠近我,講起她的哥哥來,語調是那樣親切感人。她聲音很低,頭幾乎挨著我的頭,使我聞到了她金發的幽香。對昔日的幸福與痛苦的生動回憶,使她的眼睛閃閃發光,表情更加活潑。在激情的火光輝映下,我覺得她的容顏是那麼熟悉,她所懷念的親人仿佛真的是我了。
她的那雙眼睛,那張嘴……不就是我自己的臉嗎?隻不過是更加高貴,更加細膩一些罷了。
最後,她講不下去了,開始抽泣起來,把小巧玲瓏的腦袋埋在布魯塞爾花旁邊。而我呢,便幾乎喊出來:“我就是他!就是他!”我真幸福喲,還在生前就有這樣一位女子為我痛哭流涕。於是,我不知不覺間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她那被晚霞映紅了的頭。她對此毫不表示反對。
後來,她抬起淚光晶瑩的眸子,若有所思地說:“他要是還活著,我一輩子也不會嫁人的,我倆會永遠地生活在一起。”
我聽得出了神。她這時候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
我望著西下的夕陽,心裏嘀咕:“她是別人的妻子呀……”可是經她一哭,這想法就給衝跑了。
落日還沒有完全隱沒在紫色的山崗背後,她那嬌小的腦袋已經貼在我胸前,蓬鬆的金發弄得我的下巴癢癢的。接著,我便吻去了露西夫人臉頰上露珠兒般瑩潔的淚水。隨著頭幾顆蒼白的星星在黃昏的天空中顯現,她的紅唇也綻出了甜蜜的笑意……一小時以後,我在園門邊碰上了她歸來的丈夫。在他向我伸出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領帶上粘著一粒該死的香粉啊!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在急忙伸出一隻手去與我朋友相握的同時,另一隻手卻努力想彈掉它。
騎桶者
——[奧地利]卡夫卡
煤全部燒光了,煤桶空了,煤鏟也沒有用了。火爐裏透出寒氣,灌得滿屋冰涼。窗外的樹木呆立在嚴霜中,天空成了一麵銀灰色的盾牌,把所有向蒼天求助的人都給擋住了。我得弄些煤來燒,不然會被活活凍死。冷酷的火爐在我的背後,同樣冷酷的天空在我的麵前,因此我必須快馬加鞭,在它們之間奔馳,在它們之間向煤店老板要求幫助。對於我來說,煤店老板是天空中的太陽。可是煤店老板對於我通常的請求已經麻木不仁了,我必須向他清楚地證明,我連一星半點煤屑都沒有了。我這回去,必須像一個乞丐——由於饑餓難當,奄奄一息,快要倒斃在門檻上,女主人因此決定把最後殘剩的咖啡倒給他。同樣,煤店老板雖說非常生氣,但在“十誡”之一“不可殺人”的光輝照耀下,也不得不把一鏟煤投進我的煤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