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檸檬女
——[日本]川端康成
她唯一奢侈的嗜好就是用檸檬化妝。所以她的肌膚不但白皙細嫩,而且似乎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她把檸檬切成四片,把其中的一片擠成液體,這是一天的化妝液。剩下的三片用薄膜紙將切口蒙上,珍惜地貯存起來。倘若不靠檸檬液那涼爽的刺激,讓她的肌膚冰涼,她就感受不到是清晨。她背著戀人,在乳房和大腿上抹上果汁……接吻以後,男的說道:“檸檬。你是從檸檬河裏遊過來的姑娘……喂,我舔到檸檬就想吃橙子哩。”
於是,女子拿了一枚五分的白硬幣去買小橙子。也正因為如此,她不得不放棄享受浴後將檸檬液塗抹在肌膚上所感到的喜悅。他們家中,除了一枚白硬幣和檸檬的清香以外,一無所有。她連舊雜誌也不能賣掉,因為戀人要摞起來當做桌子,而且在徒然地撰寫長篇戲劇。
戀人說:“這劇本裏我為你寫了一幕,給你安排了檸檬林的場景。我沒見過檸檬林,在紀伊卻見過黃色滿園的蜜柑山。在秋天,那裏有許多從各地前來參觀的遊客。在宜人的月夜下,襯著月光,蜜柑恍如鬼火,星星點點地浮現出來,簡直像是夢中的火海。與蜜柑的黃色相比,檸檬的黃色更明亮,更是溫暖的燈火。在舞台上,倘若能表現出這樣的效果……”
“是啊!”
“你覺得沒有意思嗎?……當然,這種南國式明朗化的戲劇我是不會寫的。要不是待到更出名、更發跡以後……”
“人幹嘛非得出名、發跡呢?”
“否則就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事到如今,我也隻有指望出名、發跡了。”
“人何苦一生隻求出名、發跡呢?出名、發跡了,又有什麼用?”
“唔,就憑這點,你也是新潮派的一員呀。如今的學生敢懷疑一切,甚至連自己立足的根基是可恨還是不可恨都表示懷疑哩。他們知道必須摧毀,而且也將會摧毀這個根基。想要出名、發跡的家夥,必須在知道將會摧毀的基礎上架起雲梯。這樣一來,爬得越高就越危險。知道會怎樣,連他自己也明知如此,但仍想硬往上爬。何況,現在所謂出名、發跡就是昧良心。昧良心是我們時代的潮流。貧窮而暗淡無光的我是另一種老頑固。盡管貧窮,但能像檸檬般明朗,這也就是一種新潮呢!”
“男人大都認為隻要出名、發跡就好,一心就是想出名、發跡……女人卻隻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窮人的情侶,一種是富人的情侶。而且,我隻能是一個窮人的情侶罷了。”
“太誇張了吧!”
“然而,你一定會出名、發跡的。真的,我觀察男人的眼光,猶如命運之神,絕不會有錯的。你肯定會出名、發跡的。”
“接下來就把你拋棄嗎?”
“一定的。”
“就因為如此,所以你就不想讓我出名、發跡嗎?”
“怎麼可能呢。不論誰出名、發跡,我都是非常高興的。我自己就好像一個孵著出名、發跡之卵的鳥巢。”
“別發牢騷,回憶先前的男人並不是一樁愉快的事。就說你吧,光從你用檸檬液化妝這一點來看,也夠得上是貴族哩。”
“喲,瞧你說的。就算一個檸檬值一角錢,切成四半,每份隻值二分五厘嘛。我一天隻花二分五厘。”
“既然你這麼喜歡檸檬,你死後,我在墳前給你種棵檸檬樹好嗎?”
“那太感謝你啦。我常常幻想:我死後可能連石碑都不立,充其量立一塊窮人的木牌。不過,可能會有些成名、發跡的人物,身穿晨禮服,乘坐汽車來參觀我的墳地吧。”
“請不要提那些成名發跡的男人的事吧。讓那幫成名、發跡的幽靈統統下地獄吧!”
“好吧。但請你記住一點,你很快就會成名、發跡啦。”
猶如她所預料的,她那猶如命運似的信念是不會動搖的。確實如此,她麵試男人的眼光一直很準確。無出人頭地才能的男人根本無緣做她的戀人,當然,她也不會看上的。
她第一個戀人,是他的表兄。表兄原先有個富有的表妹作未婚妻。他拋棄了這個富有的未婚妻,同她住在一所簡易公寓的二樓上,他們一貧如洗。大學畢業那年,他通過外交官考試,以名列第三的成績被派往駐羅馬大使館。富有的表妹的父親低頭央求她,她就退出了情場。
她的第二個戀人,是一個學醫的窮學生,後來他拋棄了她,與給他提供醫院建築經費的女子結婚了。
她的第三個戀人,是一個窮收音機商。當發跡以後,他說,從她的耳朵長相來看,他的錢財會流走的,於是他將坐落在背巷的店鋪遷到大街上,而背巷的房子原來是他的小老婆的家。就這樣,她連同他當年的貧窮時代一起被擱置在背巷裏了。
她的第四個戀人……第五個戀人……
她的窮戲劇家戀人,自從一些激進派的社會科學研究家頻繁進出他的家之後,他終於寫完了一部長篇戲劇。他履行了諾言,寫了檸檬林。檸檬林是全劇的尾聲,然而他在現實社會中無法找到明亮的檸檬林。在他所說的根基顛倒過來之後的理想世界中,隻有在這片檸檬林中,男女主角才能得以相會和傾談。然而,他寫是寫了這部戲劇,卻同一話劇團的名演員墜入了情網。按照慣例,檸檬女又退出了情場。正如她所說的那樣,他也出名、發跡了,爬上了天梯。
她接下來的一個戀人,是一名經常到戲劇家家裏高聲大喊大叫的職工。但是,也許上帝賦予她觀察男人的感覺是有限的緣故吧。的確,這個男人不僅沒有出名、發跡,而且他還作為煽動者,失去了職業。她喪失了觀察男人的感覺,這是她活生生的感覺。然而,她是犯了某種意味深長的判斷上的錯誤,還是對出名、發跡感到厭倦了呢?
為她舉行葬禮的那一天,戲劇家的戲堂而皇之地搬上了舞台。扮演女主角的是他的新戀人,他從她的台詞中感到她在模仿檸檬戀人時口吻。這出戲以輝煌的成功宣告結束的時候,戲劇家把這戲尾聲時舞台上的檸檬果全部裝上了汽車,向檸檬女的墓地疾馳而去。然而,在她的木牌前,大概已有人上供了吧,點燃著猶如檸檬的層層疊疊的燦燦的燈火,恍如一層層摞起的十三日之夜的月亮。戲劇家見此情景,喃喃地自語:
“原來在這種地方也有檸檬林啊?!”
兄弟
——[日本]島崎滕村
此時,在旁邊聽著的弟弟已不耐煩了,因為嫂嫂總是嘮嘮叨叨地說話。就像本來是講雷門的事,可是她偏要先從新橋扯起。開始,他用“嗯、嗯”、“然後又怎麼樣了”之類的話搪塞一下,後來他實在應付不下去了,就很無禮地打斷了嫂嫂的談話:“山脅不能再照顧阿吉了,是這個意思嗎?”
嫂嫂苦笑著說:“那倒也不是這個意思呀。山脅也是個賦閑的人,倒也很願意照顧阿吉。但是無論怎麼說,阿吉終究是個很拖累人的病人呀,物價又一個勁兒地上漲。”嫂嫂想了想又接著說:“聽說阿吉也有點過分呢!山脅跑來說,以前對付著吸煙絲就行了,最近卻提出要吸紙煙,沒辦法,隻好買來給他了。現在是每天吸兩盒朝日牌香煙。……”
嫂嫂說著說著又要扯到別的地方去了。弟弟急忙插話說:“如果有十元的話,阿吉的生活過得去了吧?”
“問題就在這兒呀!山脅說如果每個月不多給兩元的話,他照顧不了阿吉的生活。”
弟弟摸著下巴說:“你看這樣行嗎?嫂嫂,你把阿吉接來照顧,我每個月拿十二元,這對你來說豈不是更合算了嗎?”
聽到這話,嫂嫂消瘦的身體明顯地顫栗了一下,說:“算了吧!讓我和阿吉住在一起,那我死也不幹。”
這時候,弟弟恍然明白嫂嫂特意從下穀來此的用意了。
“就這麼辦吧,請你告訴山脅。”弟弟沉吟了一下說,“難為嫂嫂跑了一趟,今天可實在沒辦法。”
弟弟的妻子這時候進來了。弟弟轉身對妻子說:“你先拿兩元給嫂嫂,剩下的讓阿吉來取吧!你把衣服拿來,我現在出去一趟。”
弟弟離開了長火盆,開始換衣服。妻子從壁櫥的柳條包裏拿出幾雙洗幹淨的布襪子,一邊看一邊笑著說:“出一兩趟門,就不穿了,有多少雙也不夠啊!”
盡管妻子這麼說,仍從裏邊挑出一雙好一點的遞給了丈夫。弟弟漫不經心地扯斷了連綴的線,硬將皺巴巴的布襪子套到自己的腳上。
“嫂嫂,庫頁島那邊有信嗎?”弟弟一麵扣著襪扣一麵問道。
“前些日子來信了,說工作挺好,——還向大家問好。”
“隻要他好好幹就行了。”
“是啊,我也這麼想呀!”
“還沒往家裏寄生活費嗎?”
“才剛剛到外邊幹活一年,怎麼可能呢!”
弟弟戴上夾帽子,離開嫂嫂,隨後走出家門。
弟弟來到哥哥在工地的公寓裏。正巧哥哥剛打完電話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哥哥說要寫封信,就伏在桌子上,急急忙忙地揮動著筆杆,然後又從頭到尾把寫完的信看了一遍,封上口,在拍拍手叫人的同時,把身子轉向弟弟。並對進來的公寓的女仆吩咐道:“這是封急信,馬上給我投送出去。”
待女仆走後,哥哥打量著弟弟。
弟弟說:“今天我來有點事。”
“哦,等等!”哥哥好像想起什麼似的,站起來從櫥櫃裏拿出一個新的裝著點心的鐵盒子說,“這是別人送的,來,嚐一塊。”
哥哥已經有些禿頭了,而弟弟的黑發裏也早已夾雜著白發了。這幾年以來,兄弟兩個一直承擔著住在下穀的嫂嫂一家人和阿吉這個不幸的弟弟的生活費用。從一定程度上講,哥哥的禿頭和弟弟的花白頭發就是這段曆史的斑斑痕跡。
“哥哥,想請你先墊一下阿吉那份生活費……”弟弟說,“我這個月太拮據了。”
“哎,你也竟至如此!”哥哥苦笑著說,“我滿以為你應付得了呢,這個月我也沒給下穀那邊送費用。哈哈哈哈哈!都困難到一塊兒去啦!”
“忘了告訴你了,山脅又要求增加費用了。剛才嫂嫂來說了這個意思,我已經答應了。”
“阿吉真是個使人操心的家夥呀!可他終究是個活著的人嘛,如果是個野獸的話,那家夥早就讓別的野獸吃了,這是一定的。”說著,哥哥捋起袖子,又接著說,“唉,話又說回來了,他的思想方法就是錯誤的。既然是個窩囊廢,就應該像個窩囊廢似的,老老實實地聽從大家的安排。殘廢到那樣,還動不動要責難別人。”
“剛才我和嫂嫂商量:把阿吉接到她那兒,這樣在經濟上豈不是對她更合適嗎?可是嫂嫂說:算了吧,若和阿吉住在一起,她寧願死掉。”
“受照顧的人還說這種話!”
“唉,說起來阿吉也真夠可憐的了!”弟弟說著,又改變了語氣,“我的嶽父指責說,我們這樣幫助兄弟是不對頭的,哪有借錢幫助人的道理。”
“這也有一定的道理。”哥哥爽快地笑著說,“確實,你嶽父靠不屈不撓的創業勁頭起家。這也是你嶽父所以能獲得成功的原因。當然啦,他說的也隻是一種見解罷了。而我呢,也有我的看法。我在公寓住了十多年,盡管世人認為我是個無所事事的人,但是我不記得我麻煩過任何人,一個硬幣我也從來沒有從哥哥那兒要過。盡管這樣,我還是幫助了下穀的嫂嫂一家人。總之,我是在盡力而為。”
“這種事一個月兩個月算不了什麼,但是如果長年累月的話,可就有困窘的時候了。”
“可不是嘛,真有困窘極了的時候呀!”
既然哥哥的情況不允許,弟弟站起來,準備再到別處去借錢。
“你看,特意來一趟,實在抱歉。”哥哥說,“喂,等等,我把這些點心分分,帶回去給孩子吃吧!”
弟弟把哥哥給的點心包放進袖兜,離開了公寓。
阿吉已經四十歲了,整日對著冰冷的牆壁,寂寞地臥著病軀。給吃的就吃,不給吃的就不吃。不知什麼時候,阿吉開始對世事不聞不問,像生活在黑暗裏的牆壁似的,在打發著日子。隻要是一想到阿吉,弟弟的眼前必定同時浮現出那堵冰冷的牆壁來。可以這樣說,牆壁就是阿吉的一生。而且一想到世上還有阿吉那樣的人,弟弟便不由得為自己的奔波忙碌而感到可笑起來。但是,又覺得隻要是阿吉活著一天,就不得不養活一天。
那天,弟弟也因為還有別的事,風塵仆仆地跑了整整一天,才好容易湊夠了錢回到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