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痕
——[俄國]伊·阿·布寧
八月裏一個暖熱的夜晚,天黑漆漆的,依稀看得見幾顆星星在高空雲層深處若隱若現。一輛小車沿著布滿厚厚塵土的田野大道徐緩地行駛著。車上坐著兩個年輕的乘客——一個小姐和一個青年。幽暗的遠處閃亮著一道火光,時而照亮那對平靜地跑著的馬兒——馬兒鬃毛淩亂,套著簡便馬具;時而照亮著那青年——他頭戴便帽,身穿麻布襯衫,穩坐在駕駛座位上。馬車快速地行駛著,閃過一片收獲後空閑著的田野,向一片黑森森的樹林駛去。
昨天晚上,村子裏曾響起一陣陣喧嚷聲、喊叫聲和膽怯的犬吠聲。原來,在鄉間小木房的農民吃過晚飯後不久,一隻咆哮著的狼闖進一家農戶的院子,咬死了一隻羊。在狗群的吠叫聲中,農民們拿著棍子趕了出來,從狼口奪回那隻已被攔腰撕裂的羊。
現在,車上的這位姑娘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著,她擦燃一根根火柴,把它們擲向黑暗的夜色之中,並開心地叫喊:“我怕狼!”
火柴的亮光照耀著青年瘦長而粗魯的麵龐和他那帶著興奮的寬顴骨的臉膛。姑娘長著一副小俄羅斯型的圓臉,頭上紮著一條紅色的頭巾,紅色印花連衫裙的領口自在地敞開著,顯露出她那圓圓的健壯的脖子。
馬車在奔跑中搖晃著,小姐繼續擦燃火柴並把它們擲向黑暗的夜色中,似乎沒有察覺到那青年正在摟抱著她。他時而吻著她的脖子,時而吻著她的臉頰。當他要吻她的嘴唇時,她推開了他。坐在駕駛座位上的青年好像生氣了,帶著一點兒傻氣地對她大聲喊道:“給我火柴!我要抽煙!”
“馬上給你!馬上給你!”姑娘一邊叫嚷著,一邊又一次擦燃火柴。隨後,夜色中閃過一道亮晶晶的閃光,夜被襯托得愈加漆黑了。在黑暗中,馬車仍在向前行駛。最後,她讓他長久地吻著她的嘴唇。
突然,猛地一下碰撞,他們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馬車撞在什麼地方停住了。情迷中的青年快速地勒住了馬。
在他們右前方的遠處,一起火光分外刺目,由於火光的映襯,林子顯得愈加黑森森的。那火焰急急地向天空亂竄,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搖晃晃地顫動著,甚至在火前顯露出來的整個田野也都好像在那時明時暗的暗紅色火光中顫動著。這火光盡管還在遠處,但它那流動的熾烈燃燒的煙火的影子卻仿佛離小車隻不過一俄裏左右。火勢狂暴地蔓延開來,越來越灼熱而可怕地籠罩著愈益寬廣的地麵,甚至已經看得見黑暗地麵上一處即將燃燒盡的屋頂上的紅色火網,它的熱氣仿佛已經撲到了臉上,撲到了手上。
馬車就停在被遠處的火光所照亮的一座林子前。在樹林的陰影下站著三隻被火光映紅的灰色的狼。它們的眼睛時而閃出亮幽幽的綠光,時而射出火紅的光芒,就像那從紅醋栗榨出來的熱乎乎的紅色果汁似的。被驚嚇的馬兒不安地打著響鼻。驀地,馬發狂似的朝左側的耕地衝去。手持韁繩的青年朝後一仰倒了下去,馬車發出碰撞聲,碎裂聲,沿著初耕地顛簸著,跳動著……
在耕地上的不知什麼地方,馬再一次衝騰縱跳,姑娘一躍而起,從嚇傻了的青年手中奪過韁繩,她縱身躍上駕駛座。在此過程中,她的臉不知碰在車子上哪處的一件鐵器上。就這樣,她的嘴角上終生留下了一道輕微的傷痕。當人們問及她的這道傷痕時,她總是微微地一笑。
她回憶起早先的那一個夏天。八月裏那個幹燥的日子和暗黑的夜晚,打穀場上人們在打穀,新堆的穀草垛發出沁人的氣味,那個沒有刮臉的青年同他躺在穀草垛上,仰望著那流星發出的瞬息即逝的明亮的弧形光輝……
“狼是那樣的嚇人,馬兒在狂奔,”她邊回憶邊說道,“我急速地拚命地撲了上去,勒住了馬——”
再沒有什麼比這一道——那些一次也不曾領受過她的愛的人都是這樣說——像是在嫣然微笑的傷痕更可愛的了。
幸福
——[前蘇聯]高爾基
有一次幸福離我非常近,我幾乎抓住了它溫柔的手。
這事發生在一個炎熱的夏夜裏,當時在伏爾加河畔捕鱘漁民的牧場上,有一大群年輕人正聚集在一起。他們坐在火旁,喝著漁民煨的魚湯,飲著伏特加和啤酒,談論怎樣更快更好地把世界建設起來。後來,大家都感到身心疲倦,便紛紛跑到已經刈割過的草地上歇息了。
我和一個姑娘離開了篝火。我覺得她又聰明又伶俐。她有一雙漂亮的黑眼睛,她那樸素純真的感情,總是隨著她的談吐一起流露出來。這個姑娘待一切人都十分溫和。
我們肩並著肩,輕輕地走著;在我們的腳下,草莖被踩折了,發出唰唰的聲響。天穹的透明酒杯向大地傾瀉出醉人的氣息。
姑娘一邊深深地呼吸,一邊說:
“多美啊!像非洲的沙漠一樣,那草垛就是金字塔。就連熱……”
接著她提議,像白天一樣,坐在幹草垛下濃濃的圓形陰影裏。草蟲鳴叫著,遠處有人悲涼地唱道:
“哎,為什麼你背叛我?”
我開始熱烈地為姑娘講述我所熟悉的生活,講述我不能理解的生活。可是,她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仰麵倒了下去。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見到暈倒,刹那間我感到驚慌失措,想喊,想求援,但立刻想到我所熟悉的小說中品格高尚的英雄,在這種場合下應該做些什麼。於是我就解開她的裙帶、短上衣和衣領絛子。
這時,我看清了她的胸脯,好像兩個小銀杯,凝聚著明月的清輝,倒覆在她的心上。我貪婪地看著,腦子裏嗡的一下,如火燎一般想去吻她。可是,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拚命地奔到河邊去取水,因為按照聖書上寫的,在類似的情況下,萬一出事地點沒有小溪——這是小說的聰明作者事先設置的,英雄總是跑著找水的。
我捧著盛滿水的帽子,像烈馬一樣在草地上跳著。當我跑回來的時候,害病的姑娘已經醒過來了,正倚著草垛站著。被我弄亂的衣服也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條了。
當我將濕帽子遞給她時,姑娘用手擋開了,疲乏地說:“不要。”
她離開我,朝篝火邊走去,那裏有兩個大學生和統計員依然悲涼地唱著那支令人厭煩的歌兒:
“哎,為什麼你背叛我?”
姑娘的沉默使我困惑,我問道:“我沒有給您帶來傷害吧?”
她簡短地答道:
“沒有。您不是很敏捷。當然,我還是要感謝您……”
我覺得,她不是真誠地感謝。
盡管以前我不是經常見到她,但是打這以後,我們會麵的機會更少了。她很快地就從城裏完全消失了影蹤。
大約過了四年,我在船上又遇到了她。
她住在伏爾加河畔的農村別墅裏,正啟程回城裏丈夫那兒去。她已經懷孕了,穿得漂亮而且舒適。在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長長的金項鏈,衣服上別著的一枚大胸針,好像佩著勳章一樣。她變得更美、更豐腴了,就像快活的格魯吉亞人在梯比利斯炎熱的廣場上出售高加索濃葡萄酒的皮囊。
我們親切地交談,回憶往事。
“您看,”她說,“您看我已經嫁人,可還是……”
夜來了,河麵上泛映著霞光;船舷卷起的水沫呈紅色篩狀的寬闊條紋,隱沒在北方蔚藍的天際。
“我已有兩個孩子,現在等著生第三個了。”她說道,那驕傲的神情好似行家在談自己熱愛的事業。
她的雙膝上放著一袋黃紙包的橘子。
“呃,要我告訴您嗎?”她問道,黑眼睛裏漾出溫柔的笑意,“假如那時,在草垛那兒,您是知道的,您要是……勇敢一點……唔,吻我的話……那麼我就是您的妻子了……我難道不——喜歡您嗎?真是怪人,急著去打水……唉,您!”
“我的舉止是書上指示的。那時我認為,遵照聖書去做是神聖不可違反的,所以首先就得給昏迷的姑娘喝水。隻有等她睜開眼睛,歎道:‘啊,我在哪兒?’這之後才可以吻她。”我告訴她。
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後沉穩地說:
“我們的不幸正是在這兒,我們依然想遵照聖書生活……生活——比書本更廣博,更充滿智慧。我的先生……生活完全不像書本……啊……”
她從紙袋裏拿出一隻橙黃的橘子,仔細地瞧了瞧,然後皺起眉頭,說:
“惡棍,真摻了爛的……”
她用笨拙的手勢把橘子拋進水中,——我看著橘子打著旋,沉入紅色的波浪。
“那麼,現在怎樣呢?還是照聖書生活嗎?”
我沉默不語,凝望著岸邊染上落日火焰般色彩的沙灘,凝望著更遠處那空曠的金紅的草地。
在沙灘上,橫七豎八地臥著翻倒的船隻,像許多大魚的僵屍。在金黃的沙灘上躺著白柳憂鬱的陰影。遠方牧場上,幹草垛如同小丘似地聳立著,我想起了她的比擬:
“像非洲的沙漠一樣,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美麗的婦人剝去第二個橘子的皮,以長輩的口氣重複著,像是教訓我:
“是的,我要是您的妻子……”
“謝謝您,”我說,“謝謝。”
我是真誠地感謝她。
森林之路
——[前蘇聯]鮑·薩琴科
列昂尼德·阿基莫維奇從所教學的學校到紮姆霍維耶,隻有七公裏路。但要穿森林或者像人們所說的走泥沼地。在這條路上,柞樹和槭樹的頂尖直指蒼穹,麻麻癩癩的樹幹有兩、三抱粗;在柞樹和槭樹中,點綴著細嫩的白樺樹和榛林。於是,站在林中,幾乎連一、二十步以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楚。
在森林小路的兩旁,到處是一塊塊散發著發黴腐爛氣味的泥沼地,蛤蟆在腥臭的死水中蹦來跳去。過了泥沼地又是森林。粗的、老的大樹一棵挨一棵,樹幹上的苔蘚蓄著銀色的胡須。森林中永恒的陰暗正是由它們始終保持著。
對這片森林來說,鋸和斧子還是很陌生的玩藝兒,因此它們依然按照自然界遠古的規律生活著。它們生長著,成熟著,樹根漸漸衰老,待到末日臨頭,就栽倒下去,於是在這塊地上又不知不覺長出了小樹。
在這條路上最大的泥沼地前麵,森林仿佛讓開了一條道,形成一塊林中曠地。戰前,這塊曠地上有個護林室,現在隻剩下被火燒盡的廢墟,周圍長滿了艾草和黑麥叢。這裏是路的盡頭。
幾乎沒有人走這條路。有一次,一個同村人在路上碰見了列昂尼德·阿基莫維奇,便問道:“為什麼?阿基莫維奇,幹嗎走泥沼地呢?草地上不是有路嗎?……那裏多好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