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杜果

——[土耳其]蘇·得爾威希

老婆婆彎下腰,溫柔地對小杜果說:“到我家去吧,小寶貝,你可以在花園裏玩,那兒有的是李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杜果驚訝地看著這個老婆婆。

這是阿依色奶奶,她就住在隔壁的那所小白房子裏,房子前邊有個小小的花園,花園當中有顆大大的李子樹。

阿依色奶奶不喜歡小孩,孩子們一走近李子樹,她就衝著他們大聲嚷嚷,要不就用那根老不離手的大棍子嚇唬他們,把他們轟走。小杜果對這一切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天她怎麼啦?變得這麼溫柔,幾乎是慈愛了。

這是為什麼呢?小杜果想著。今天,從爆炸發生以後,一切事都跟平常不一樣了。

爆炸以後,軍火工廠的汽笛長鳴著。人們都從家裏跑出來,湧到工廠的大門口。在平常這個時候,這條街道上很少有人影,現在卻忽然出現了很大的騷動。

家裏來了好多陌生人,他們的臉都是很蒼白而又很難過的樣子,有些女人甚至在啜泣著。對於這一切,小杜果怎麼也想不出原因來。

阿依色奶奶把小杜果的小手握在她的手裏。對這個舉動,小杜果覺得不大舒服。當他和阿依色奶奶開始走下台階的時候,他喃喃地自語:“幹嘛還領著我?我已經夠大了,能自己下去。媽媽從來不這樣,她知道我已經長大了。”

啊,媽媽!小杜果想,我要把阿依色奶奶請去玩,去吃李子的這件事告訴媽媽……媽媽一定會因為我這件了不起的事而驕傲的。

小杜果也因為這個邀請感到驕傲,尤其是他忽然間變成一個惹人注意的目標了。所有擠在房子裏和小路上的人都那麼注意他,有的撫摸他的長頭發,有的輕輕地拍拍他的小臉蛋,有的還擁抱他,路拐角那個賣雜貨的還給他一大塊巧克力糖。對於自己突然受關注的顯要地位,小杜果感到十分滿意。

阿依色奶奶把小杜果一個人留在花園裏。他站在牆角落裏,挺老實,挺安靜,幾乎是一動不動的。他是不是害怕阿依色奶奶,因為她這個老婆婆隻溫柔地請他一個人到花園裏來玩,而絕對不許別的孩子進來。可是,她已經不在花園裏了。那隻常常同小杜果一起在街上玩的小狗也在花園裏,快活地向他搖著尾巴;可是,小杜果對什麼也不感興趣,他不想玩也不想吃李子。他想:媽媽下工回來的時候,我要向媽媽要錢去買個西瓜,那個圓圓的像個大皮球似的西瓜,那花花綠綠的瓜皮真好看,那香甜的汁液真好吃。

媽媽……他是多麼愛她呀!今天早晨去上工的時候,媽媽穿著一件綠色的衣服,她的嘴唇多麼紅,她總是那麼笑嘻嘻的,總是那麼美麗。

想到美麗的媽媽,小杜果忽然打了個冷戰,有點想哭了。

太陽已經老高了,阿依色奶奶才回來。她手裏拿著一塊黃油麵包,慈愛地說:“來呀,小乖乖!把這個吃了吧。上邊有黃油,還有蜜。”

“謝謝,阿依色奶奶。”

小杜果平時非常喜歡吃蜜,可是,這塊黃油麵包上的蜜一點也不香!他現在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離開這裏,回到家裏去找媽媽。可是他很懂事,知道自己應該待在這兒,並且把那塊黃油麵包吃掉。

花園的門又打開了。小杜果還在原來的地方,但他不再是站著,而是躺在地上睡著了。一隻撫摸著他的臉蛋的手把他弄醒了,他突然喊出一聲:“媽媽……”不,那不是媽媽,是和媽媽長得很像的瑪麗阿姨。聽到“媽媽”的叫聲,瑪麗阿姨那隻撫摸他的手縮了回去,小杜果用兩隻小手捂著臉嗚咽起來了。阿依色奶奶喃喃地說:

“瞧你,怎麼啦……安靜下來吧,我的孩子!這孩子……”

瑪麗阿姨重新俯下身,把小杜果抱起來,擦幹他滿臉的淚水,摟在懷裏,並且親吻著他蒼白的小臉,輕柔地說:“來吧,小寶貝,咱們回家去吧。”

每當小杜果被別人抱著的時候,他便覺得好像是受了侮辱似的,奮力地反抗。可是,今天,他沒有反抗,他疲乏地把小腦袋靠在瑪麗阿姨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小杜果被帶到了瑪麗阿姨家裏,他沒有問她:“為什麼把我帶到您這兒來!媽媽在哪兒呢?……”他默然不語。

幾個月過去了,小杜果從來沒有哭喊著找媽媽,也沒有提起過媽媽,用安靜和漠然來對待媽媽的不在。

可是,有一天,當工人們的小房子再一次被工廠裏的爆炸震撼,空中再次激蕩起工廠汽笛的長鳴聲時,小杜果突然臉色蒼白,放下了手裏的玩具,站起來,遲緩地走近瑪麗阿姨,用一種沉重的聲音說:“我知道,媽媽死了……就是在爆炸聲音以後,工廠汽笛響起來的那天,像今天一樣……”

在很短的時間裏,小杜果顯然很想控製住自己,可是,他的嘴唇顫抖了。在瑪麗阿姨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之前,眼淚從他的眼睛裏湧出來了。他好像忽然從某種重擔下解脫了出來似的,哭泣了,嘴裏淒慘地呻吟著:“媽媽!……媽媽……”第九章獲得愛的磨難

吹胰子泡

——[中國]徐誌摩

小粲粉嫩的臉上,流著兩道溝,走來對他娘說:“所有的好東西全沒有了,全破了。我方才同大哥一起吹胰子泡。他吹一個小的,我也吹一個小的,他吹一個大的,我也吹一個大的,有的飛了上去,有的閃下地去,有的吹得太大了,漲破了。大哥說他們是白天的螢火蟲,一會兒見,一會兒不見。我說他們是仙人球,上麵有仙女在那裏畫花,你看,紅的,綠的,青的,白的,多麼好看,但是仙女的命多是很短,所以一會兒就不見了。後來我們想吹一個頂大的,頂大頂圓頂好看的球,上麵要有許多畫花的仙女,十個,二十個,還不夠,吹成功了,慢慢的放上天去,(那時候天上剛有一大塊好看的紅雲,那便是仙女的家,)豈不是好?我們,我同大哥,就慢慢的吹,慢慢的換氣,手也頂小心的,拿著麥管子一動也不敢動。我幾乎笑了,大哥也快笑了,球也慢慢的大了,像圓的鴿蛋,像圓的雞蛋,像圓的鴨蛋,像圓的鵝蛋,(媽,鵝蛋不是比鴨蛋大嗎?)像妹妹的那個大皮球;球大了,花也慢慢多了,仙女到得也多了,那球老是輕輕的動著,像發抖,我想一定是那些仙女看了我們迸著氣,板著臉,鼓著腮幫子,太可笑的樣子,在那裏笑話我們,像妹妹一樣的傻笑,可沒有聲音。後來奶媽在旁邊說好了,再吹就破了,我們就輕輕的把嘴唇移開了麥管口,手發抖,腳也不敢動,好容易把那麥管口掛著的好寶貝舉起來——真是寶貝,我們樂極了,我們就輕輕的把那滿是仙女的球往空中一擲,趕快仰起一雙嘴,盡吹,可是媽呀,你不能張著口吹,直吹球就破,你得把你那口回成一個小圓洞兒再吹,那就不破了,大哥吹得比我更好。他吹,我也吹,他又吹,吹得那盞五彩的燈兒搖搖擺擺的,上上下下的,盡在空中飛著,像個大花蝶。我呀,又著急,又樂,又要笑,又不敢笑開口,開口一吹球兒就破。奶媽看得也笑了。妹子奶媽抱著,也樂瘋了,盡伸著一雙小手想去抓那球,——她老愛抓花蝶——可沒有抓到。竹子也笑了,笑得搖頭彎腰的。

“球飛到了竹子旁邊險得很,差一點讓紮破了。那在太陽光裏溜著,真美,真好看。那些仙女畫好了,都在那裏拉著手兒跳舞。跳的是仙女舞,真好看。我們正吹得渾身都痛,想把他吹上天去,哪兒知道出亂子了,我們的花廳前麵不是有個燕子窩,他們不是早晚盡鬧,那隻尾巴又細又白的,真不知趣,早不飛,晚不飛,誰都不願意飛,他倒飛了出來,一飛呀就搗亂,他開著口,一麵叫,一麵飛,他那張貧嘴,剛好撞著快飛上天的球兒,一撞呀,什麼球呀,蛋呀,蝴蝶呀,畫呀,仙女呀,笑呀,全沒有了,全不見了,全讓那白燕的貧嘴吞了下去,連仙女都吞了!媽呀,你看可氣不可氣,我就哭了!”

——[中國]魯彥

我憤怒的躺在母親的懷中。母親緊緊的摟著我,嗚咽的哭泣著,她的淚紛紛的落在我的頸上,我隻是憤怒的躺著。

“你不生我不好嗎,母親?”我怨忿的問。

母親沒有回答,母親的臉色極其蒼白。

我憤怒的伸出右手,竭力的撕我胸上的衣服。

“為了母親,孩子……”母親按住我的手,嗚咽的說。

“咳咳……”我哭了。

風淒淒的搖蕩著窗外的枇杷樹,雨蕭蕭的滴在我心上。母親的臉色是那樣的蒼白。我悲苦的挽住了她的頸,她的頸如柴一般的消瘦。

“讓我死了罷,母親……”我哭著說,緊緊的挽著她的頸。

“不能,不能,孩子,我的孩子……”她的淚紛紛的落在我的臉上。

燈光黯淡的照著她的頭發,她的頭發如絲一般的亂,如霜一般的白。

靜寂,靜寂,世界上除了我和母親外,沒有一個人影;除了風和雨的哭聲外,沒有半點響聲。

“罷了,罷了,母親。我還你這顆心,我還你這顆心!你生我時不該給我這顆心,這在世界上沒有用處!”說著,我用兩手竭力的撕我胸上的衣服,怨忿而且悲傷。

“啊,孩子!……”母親號啕的哭了。她緊緊的按住了我的手,我竭力的掙紮著。

風淒淒的搖蕩著窗外的枇杷樹,雨蕭蕭的滴在我的心上。燈光黯淡的照著母親的頭發,母親的頭發如絲一般的亂,如霜一般的白,母親的淚如潮一般的流著,我抱住她的消瘦的頸,也號啕的大哭了。

有一滴淚,從母親的眼中落了下來,滴在我的眼上,和我的淚融合在一處,漸漸的彙成了一道河。

我溯著河流走去,進了母親的眼簾,一直到了母親的心坎上。

在那裏,我看見母親的心萎枯了。

“母親,為了你的孩子,你將你自己的心萎枯了。然而你分給你孩子的那顆心,在世界上隻是受人家的詛咒,不曾受人家的祝福,隻能增加你孩子的悲哀,不能增加你孩子的歡樂。現在,取出來還了你罷,母親!”我哭著說,跪倒在母親的心旁。解開胸衣,用指甲劃開胸皮,我伸手進去從自己的腔中挖出一顆鮮血淋淋的心,放在母親的心上。母親的心和我的心合成一個,熱血沸騰了。

我急忙合上自己的胸皮,扣上了胸衣,忽忽的離開了母親的心,出了母親的眼簾,由原路回到了母親的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