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夫婦

——[奧地利]卡夫卡

生意變得越來越糟糕了,因此隻要能從辦公室抽開身,我便時常自己拿著樣品袋去拜訪顧客本人。另外,我早就打算去看一看N,以前我和他常有業務聯係,但不知道為什麼,去年這種聯係就中斷了。在如今這動蕩不定的情況下,出現這種障礙肯定沒有什麼真正的原因,常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或一種情緒。而與此相同,一句話或者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也能使整體恢複正常。不過要見到N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是位老人,最近一段時間身子很虛,盡管生意上的事依然掌握在他手裏,但他幾乎不再親自洽談生意,要想和他談事,就必須到他家去,這無疑增加了業務複雜程序。

昨天傍晚六點過後,我終於動身上路了。雖然那時已經不是拜客的時間,但這件事不應從社交角度,而應從生意人的角度來考慮。我運氣好極了,他和妻子剛剛散步歸來,此時在他那臥病在床的兒子的房間裏。他們要我也過去。雖然有些猶豫,但後來還是讓令人厭惡的拜訪欲望占了上風,我隻期待它早點結束。和進屋時一樣,我穿著大衣,手裏拿著帽子和樣品包,被人領著從一個黑乎乎的房間,來到了已聚集著幾個人的、燈光暗淡的房間裏。

由於本能的關係,我的目光首先落在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商務代理人身上,可以說他算是我的競爭對手。他一定是在我前麵悄悄進來的。此刻他正無拘無束地緊挨著病人的床邊,好像他是醫生。他穿著他那件漂亮的、敞開的、漲鼓鼓的大衣趾高氣揚地坐在那裏,那副神情極其狂妄。病人可能也這麼想,他躺在那裏,臉頰因發燒略微發紅,有時朝他望一眼。另外,N的兒子與我同齡,已不屬年輕人之列,短短的絡腮胡子因生病有些零亂。他原本肩寬個高的身體,由於漸漸惡化的疾病,已經消瘦得令我吃驚。N剛剛回來便到兒子這裏來了,連毛皮大衣都沒有脫掉。現在他正站在那裏跟兒子說著什麼。他妻子個頭不高,體質虛弱,但特別活躍,盡管僅限於涉及到他的範圍——她幾乎不看我們其他人。現在她正忙著給他脫毛皮大衣,由於他倆個頭上的關係,這實在是不太容易,但最終還是成功了。當然真正的原因也許是N特別心急,老是急著伸出雙手去摸那把扶手椅,等大衣脫下來後,他妻子趕快把它推到他跟前。她抱起那件幾乎把她埋在裏麵的大衣出去了。

似乎屬於我的時間終於來到了,其實確切地說,它並沒有來到,也許在這裏永遠也不會來到。如果我還想試一試,那就得趕快試,因為根據我的直覺,這是最佳的時機,否則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那個代理人顯然成心要時刻守在這裏,那可不是我的方式,而且,我絲毫不想顧忌他的存在。因此我便迫不及待地向N陳述我的建議,雖然他的注意力並不在我這裏,而是想跟兒子多聊幾句。遺憾的是我有個習慣,隻要說得稍有些激動——很快就會出現這種情形,而在這病房裏出現得比往常還早——我站起來,邊說邊來回踱步。如果在自己的辦公室這倒是種相當不錯的調節,可在別人家就有點討人嫌了。但我卻不能控製住自己,尤其是不能吸煙時。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壞習慣,與那位代理人相比,我還是讚美我的。因為他總是把帽子放在膝上慢慢地推過來推過去,有時突然出人意料地戴上,然後又摘下來,好像是出了差錯,他就這樣不停地重複著這些動作。對此人們會有什麼想法呢,像這種舉止的確是不允許的。這些幹擾不了我,我對他視而不見,把心思全放在我那些事情上了。當然總會有那麼一些人,看到這種帽子雜技就會極其心煩意亂。可是由於我激動的情緒,根本就注意不到任何人,對此怎麼會心煩意亂呢?雖然我看到了眼前發生的事——我已清楚地覺察到N的感受能力很差,但隻要我還沒說完,隻要我沒直接聽到異議,我就不怎麼去管它。N雙手擱在扶手上,身子不適地扭來扭去,似尋似覓地瞪著茫然的眼睛,然而卻沒抬眼看我一下,也沒有任何麵目表情,似乎我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我在這裏沒引起他的一絲注意。雖然這些使我感到希望萬分渺茫,但我還是要照講不誤,就好像我的言辭、我的好建議最終將會使一切再恢複平衡,我甚至對自己的這種寬容感到吃驚,因為誰也沒希望我寬容。現在,那位代理人終於讓他的帽子歇下了,把雙臂抱在胸前,這讓我感到某種滿足。我所論述的有一半是衝他去的,這似乎對他的企圖是一個明顯的打擊。

N那一直被我當作次要人物而忽視的兒子突然在床上欠起身子,揮舞著恐嚇性的拳頭讓我閉上了嘴,否則沉浸在快感中的我會一直講下去直至自己厭煩為止。顯然他想說什麼,還想讓人看什麼,但力氣卻不夠用,隻好頹然地躺下了。一開始我以為這都是燒糊塗了所致,但當我不由自主地向N望去時,我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N坐在那裏,瞪著那呆滯、腫脹、疲憊之極的眼睛,身子顫抖著向前傾著,似乎有人壓著或擊打著他的脖頸,整個麵部都失去了常形。開始他還在艱難地喘氣,但隨後就像得到解脫似的,仰麵倒在靠背上,閉上了眼睛,他臉上又掠過某種非常吃力的表情,可隨即就不見了——他似乎死了。瞧瞧,就這麼完了。但願這死亡別給我們添太多的麻煩。然而現在應該做什麼事呀?我環顧四周尋求幫助,但他兒子已用被子蒙住了頭,隻能聽見他在不住地抽噎;那個代理人神情冷漠,仿佛決心任憑時間流逝而不會采取任何行動似的,安穩地坐在N對麵僅兩步遠的沙發椅上。那麼能做一點事情的就僅剩下我了,我應該馬上就做這件最難辦的事,即用怎樣一種尚可承受的方式,將這消息告訴他妻子。因為我已聽見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隔壁房間傳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依舊穿著外出穿的禮服。她手裏拿著一件已在爐子上烘熱的長睡衣,準備給丈夫穿上。“他已經睡著了。”她看到我們如此安靜,便微笑著搖了搖頭說。她拿起那隻剛才令我又驚又怕勉強握過的手,充滿了一個純潔的人才具有的無限信賴那樣吻著它——我們其他三個人簡直都看呆了!……N動了起來,並大聲地打著嗬欠,然後換上睡衣。他在聽任妻子的嗔怪之後,反駁說他那是換個方式向人們宣布他睡著了,還稀奇古怪地說了些無聊的話。也許是為了防止著涼,N暫且躺到了兒子床上。他妻子連忙拿來兩個墊子放在兒子腳邊,讓他把頭枕在上麵。此刻我已不能看出現在的N與以前有什麼特別之處。他要來晚報,將客人丟在一邊開始看報。不過他並沒認真看,隻是東看一眼西看一眼,同時以一種銳利得令人驚訝的商業眼光評論著我們的建議,這讓我們頗覺不適,而且還用空著的手不停地打著蔑視的手勢、咂著舌頭表示他嘴裏的味道不好,這一係列動作來自於我們的商人派頭。那位代理人忍耐不住了,做了些不合適的解釋。也許在他那粗淺的意識中,凡是出了這種事後必須進行某種補救,但用他那種方法當然行不通。我便找了一個借口趕緊告辭了。

在前廳我又遇到了N夫人。看到她那可憐的外形,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有創造奇跡的能力,凡是叫我們毀掉的東西,她都能夠補救過來。我在童年時代就失去了她。

我與N夫人辭行時故意說得特別慢,特別清楚,因為我懷疑她聽不清楚。或許她大概已經聾了,因為她竟直接問道:“我丈夫看上去怎麼樣?”另外,我從幾句辭別的話中發現,她把我和那位代理人搞混了。

就這樣,我從N家裏走了出來,走下門前的台階。下台階比先前上台階更加困難,本來上台階就不那麼容易。唉,不論這世上的生意如何艱難,我也得繼續挑著這副擔子走下去。

老人們

——[奧地利]裏爾克

在彼得·尼古拉斯先生過了七十五歲生日之後,許許多多的事情便從記憶中消失了,他不再有悲哀的回憶和愉快的回憶。他也不再能分清周、月和年,他隻是對一天中的變化還算依稀有點印象。他目力極差,而且越來越差;落日在他看來隻是一個淡紫色光團,而早上這個光團在他眼裏又成了玫瑰色。但不管怎麼講,他還是能感覺出早晚的變化的。一般來說,這樣的變化使他討厭;他認為,為感覺出這變化而花力氣是愚蠢的,也是沒有必要的。春天也好,夏天也好,對於他都不再有什麼價值。無論什麼季節,他總感到冷,例外的時候是很少的。再說,是從壁爐取暖,還是從陽光取暖,在他也無所謂。他隻知道用後一種辦法可以少花許多錢。所以,他每天便顫顫巍巍地到市立公園去,坐在一株菩提樹下的長靠椅上曬太陽。他左邊是敬老院的彼庇,右邊是克裏斯多夫。

他這兩位夥伴,看模樣比他年歲還大一些。彼得·尼古拉斯先生每次坐定後總要先哼唧兩聲,然後才點一點腦袋。與此同時,好像受了傳染似的,他的兩位夥伴也機械地跟著點起頭來。隨後,彼得·尼古拉斯先生把手杖戳進砂地裏,雙手扶著彎曲的杖頭。再過一會兒,他那光光的圓下巴又托在了手背上。他慢慢向左邊轉過臉去瞅著彼庇,盡目力所能地打量著他那紅腦袋。彼庇的腦袋就跟個過時未摘的果子似的,從臃腫的脖子上耷拉下來,顏色也似乎正在褪去。他那寬寬的白色八字須,入須根處已髒得發黃了。彼庇身體前傾,胳膊肘支在膝蓋上,不時地從握成圓筒形的兩手中間向地上吐唾沫,他的四周已經形成一片小小的沼澤地。他這人一生好酒貪杯,看來注定了要用這種分期付款的方式,把他所消耗的液體一點點吐出來吧。

尼古拉斯先生看不出彼庇有什麼變化,便讓支在手背上的下巴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旋轉。顯而易見,克裏斯多夫剛剛流了一點鼻涕,因為尼古拉斯先生看見他正用歌特式的手指頭兒,把最後的痕跡從自己磨得經緯畢現的外套上彈去。他的體質孱弱得令人難以置信;彼得先生在還習慣於對這事那事感到驚奇的時候,就反複地考慮過許多次:骨瘦如柴的克裏斯多夫怎麼能堅持活一輩子,而竟未折斷胳膊或腿兒什麼的?他最喜歡把克裏斯多夫想象成一棵枯樹,脖子和腿似乎都全靠粗大的撐木給支持著。眼下,克裏斯多夫卻非常愜意,微微地打著嗝兒,這是他心滿意足或消化不良的表示。同時,他那沒牙的上下顎還老是在磨著什麼;他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可能就是這樣給磨鋒利的。看樣子,他那懶惰的胃已經消化不了剩下的光陰,所以隻好盡可能這樣一分一秒地咀呀,嚼呀。

尼古拉斯先生看完克裏斯多夫,又把下巴轉了九十度,睜大一雙漏淚眼瞅著正前方的綠蔭。穿著淺色夏裝的孩子在綠樹中跳來跳去,像反射的日光一般,晃得他很不舒服。於是他耷拉下眼皮,可並沒打瞌睡。他清楚地聽見克裏斯多夫上下顎磨動的輕輕的聲音和胡子茬兒發出的切嚓聲,以及彼庇響亮的吐唾沫聲和拖長的咒罵聲。彼庇罵的要麼是一隻狗,要麼是一個小孩,因為他們老跑到這裏來打攪他。尼古拉斯先生還聽見遠處路上有人耙砂礫的聲音,以及過路人的腳步聲。他就一直這樣呆著。最後,附近一隻鍾敲了十二下,雖然尼古拉斯先生早已不跟著數這鍾聲,可他卻仍然知道時間已是正午;每天都同樣地敲呀,敲呀,誰還有閑心再去數呢。就在鍾聲敲最後一下的當兒,他耳畔響起了一個稚嫩可愛的聲音:

“吃午飯啦,爺爺!”

這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有著一頭金發。尼古拉斯先生撐著手杖吃力地站起身來,然後伸出一隻手去撫摸那個小女孩。小女孩每次都從自己頭上把老人枯葉似的手拉下去,放在嘴唇上吻著。隨後,她爺爺便向左點點頭,向右點點頭。他左右兩邊也都機械地點起頭來。彼庇和克裏斯多夫每次都目送彼得·尼古拉斯先生和金發小姑娘很遠很遠,直至他們的視線被麵前的樹叢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