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歸來
——[中國]石評梅
馬子淩的軍隊快到Q城的時候,市民便在公共體育場,籌備開歡迎戰士凱旋的大會。那時晴空無雲,溫陽正照著這綠色的原野,輕浮著一種草花的香氣,襲人欲醉!場中央已紮起一座彩台,台上滿擺著鮮花,花中放著一張新月式的白漆桌,兩旁列著十幾把椅子,全場中連係著十字交叉的萬國旗,台頂上那杆令萬人崇敬欽仰的旗子,這時臨風飄展,使一切野花小草都含笑膜拜!
煙塵起處,軍樂悠揚,旗幟飄搖中先是負槍實彈的步兵,一列一列過去之後,便是馬隊。在這種雄壯靜肅的空氣中,隻聽見幽揚的軍樂和著整齊的步履,沙沙沙沙,這是光榮的勝利的語聲嗎?兩旁的觀眾,扶老攜幼,有認子的老母,有尋夫的嬌妻,也有是含著悲酸哀痛,來迎接那些歸來的沙場英魂;這時也許哀悼之感甚於歡欣之情罷!最後一隊中有個清臒的戎裝英雄,在馬上他忍淚含笑向兩旁狂呼投花的群眾點頭,這就是十年前投筆從戎,誓掃陰霾的馬子淩。
子淩到了場中,軍隊和民眾環繞著那一座高台,萬頭攢動中,子淩在台上演說他十年中百戰成功的經過,他結論說這並不是他的光榮勝利,這是民眾的光榮,民眾的勝利。今日僥幸功成歸來,宇宙重現了清明之象,他自然一樣為祖國慶賀歡祝,不過為了證明他這次歸來是把這光榮勝利送還給故鄉父老,所以他才解甲棄槍,不願擁兵高位自求榮利。
他演說完後,在民眾熱烈的掌聲中,脫下他那件染滿了血斑的戰袍,一抬手扔掛在那杆大旗上,露出他背部和右臂的創痕,不知怎樣他忽然流下淚來,他想到他的老父和他的愛人的慘死!
第二日他把一切軍務都交給他的秘書王靜泉代理後,提了一個小箱,就悄悄地離開Q城。一路上他心情極煩亂悲愴,往日他隻希望著戰爭勝利和成功,幾年中他摒棄了自己一切的情懷而努力迷戀著這願望的實現。如今果能如願歸來,但是他在群眾熱烈的掌聲中,驚醒了他的幻夢,他失望了!他抱著這虛空的悵惘,回到他的故鄉。這時他知道自己的幸福歡樂已埋葬了,他所能償願無愧的,就是他能手刃了敵人的頭顱,給他的老父和愛人報仇;除此以外他不能再在這光榮勝利的歡笑中求幸福求愛情求名利了。
十年前,子淩的故鄉木楊鎮,正是E軍和G軍開火接觸的戰線,炮火聲中,將這村莊裏多少年的安寧幸福給破碎了!那時幸好母親和妹妹已逃到外祖母家,他呢,在城裏念書車路不通,不能回來。在軍隊開到的前幾天,子淩的父親是這一鄉最有名望的老者,所以許多鄉人都信仰尊敬他,自從風聲緊急後,便在他家裏開了幾次會議,但這是絕對無辦法可想的,後來隻議決把婦女先讓躲到別的鄉村去,餘下男人們在家裏守著,靜等著戰神的黑翼飛來。
一天黃昏時候,晚飯後許多農民都聚集在小酒店的門口,期待著那不堪設想的驚惶慘淡之來臨。這時正好村西瓦匠的兒子張福和已從前線上逃回來,他傳來的消息是G軍失利,E軍追擊著離這裏已有三百裏。夜來了,一切的黑暗把這幾千戶的鄉鎮包圍後,忽然由西南角傳來一陣槍炮聲,一縷縷的白在蔭深的樹林中飄浮著,驚的樹上的宿鳥都振翼向四下裏亂飛,村中隱隱聽見惶恐喧嚷之聲,他們抖顫著,可怕的噩運已來了。
夜裏十點鍾時候,槍聲愈來愈近,隱約中在大道上可以看見灰色蠕動的東西蜿蜒而來;這時子淩的父親也來到酒店門口,雖然在這樣急迫危險中,他仍然保持著那往日沉默莊嚴的態度,不時把頭仰起望著黑漆無星光的天宇!槍聲近了,人們馬上現露出驚惶來,村門口的狗,都汪汪汪汪向著大道狂吠,這安逸幸福的鄉鎮,已在這一刹那中破碎了!
敗兵進了木楊鎮後,大本營便紮在子淩的家中,自然因為他是這裏的首富,人格資產房屋都較為偉大!這是木楊鎮的浩劫,一切嗬!在頃刻之中便頹倒粉碎,婦女和小兒更踐踏淩辱得可憐。
當翌晨太陽重照著木楊鎮天寧寺的塔尖時,子淩的家中忽然起了極大的擾亂和驚惶,鎮中的人們都十分悲痛哀悼地跑來看,原來子淩的父親,在後院馬槽中被人刺死了!死的自然慘淒,周身的衣服都被脫去,紫的血和土已凝結在一塊,雪亮的刺刀還插在咽喉上!到底是為什麼死的?至如今都是疑案但也無什可疑,總之在槍彈飛來飛去的戰翼下,一切都是毀滅,一切都是犧牲。
一月之後,子淩從Q城奔喪歸來,母親和弱妹都在外祖母家中病著,他咽下悲痛憤慨的眼淚,料理完一切後,遂辭別了老母稚妹回到Q城。這時他熱血沸騰,壯懷激蕩,誓願拚此頭顱,拚此熱血,為慘死的老父伸此一腔冤氣,並為許多同胞建築平和幸福之基。這時Q城已有一般青年男女,組織了一個欽血社,同心同誌向這條路去進攻,不久子淩便推為這社裏的首領,為若幹熱血健兒所尊崇所愛護。內中有一女同誌胡君曼,和子淩肝膽相照,情意相投,協力互助著求鐵血社的進行發展,數年之中,他們的社員已有十萬餘人。這時國內各派擅權,相繼消長,戰爭不已,民苦日深,但是鐵血社的雛形,已召了許多敵人的忌恨,每欲乘機撲滅此潛伏的勢力而甘心。
有一年的暑假中,君曼負了使命南下,那曉得敵方的偵探已追蹤了她,當她在Y埠,下車時,便被那裏的軍隊捕了去。捕去後在她身上搜出許多密件公文,都是對於敵軍不利的計劃。Y埠的軍長大為震怒,連審訊都沒有,便把君曼賞給了捕她的那個營長去當姨太太。這消息子淩知道後萬分的憤怒悲痛,更覺這世界是人間魔窟,險惡已極,雖然那時他們勢力薄弱,不能相敵,但是這恥辱,已給鐵血社不少的興奮和努力。過了幾天,子淩忽然接到君曼一封潦草簡短的遺書,說她雖死請子淩不要太過傷心,隻盼他積極去進行他們的社務,以事業便是愛情,愛情便是事業的話來勉勵他。從此以後子淩專心一意的以改革社會環境為己任,一想到父親和君曼的慘死,便令他熱血沸騰,憤不欲生!
十年之後,子淩殺死一切的敵人,凱旋歸來,這是一般人所最欽仰羨慕他的,然而當他脫去了赤血斑駁的戰袍,露出他背上和右臂的創痕,同時也撩揭起他心底的悲痛,他覺得在槍林彈雨中十年奔走湖海飄零,如今雖然是獲得一時的勝利成功,不過在人類永久的戰鬥裏,他隻是一個曆史使命的走卒,對他自己隻是增加生命的黯淡和淒悲!毫無一些的安慰,反因之引起了不堪回首的當年。
一個馳騁疆場,叱吒風雲的英雄,如今夕陽鞭影,古道單騎,馬兒馱也馱不動那人間的憂愁和愴痛!他拋棄了一切的虛榮名利,獨自策馬向故鄉去了。去哭吊父母的墳墓,去招祭君曼的英魂去了。
包打聽
——[美國]歐·亨利
無論這兩三件事神秘與否,我都必須把它弄明白。因此,我開始去打聽。
我首先要知道女人的衣箱裏裝了些什麼,我花了兩個星期才弄清楚這件事。接著又開始打聽為什麼床墊要用雙層。這種正兒八經的尋問一開始就遭到懷疑,因為聽起來顯得難以啟齒。最後,我總算懂得了,床墊設計成雙層結構是為了減輕理床女人的重量的。我真愚蠢透頂,還要繼續追問,為什麼不作成同樣大小的呢?這個延展的問題令我遭遇無數的尷尬,最後隻好不了了之。
出於求知的欲望,我急於要弄懂第三個問題,“包打聽”都有哪些性格特征?在我的頭腦裏,他的形象簡直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了。弄清任何事情之前,我們總得先有個具體概念,哪怕是個想象的概念也罷。現在,我的腦海中已經有了一幅約翰·多伊的清晰畫麵,清晰得如同銘刻在鋼板上一樣。他的眼睛淺藍,穿著棕色馬甲和磨光了的黑色嗶嘰外套。他一直站在陽光下,口裏嚼著東西;他不停地用拇指把小刀反複地一開一合。如果能找到一個更高級一點的人,我敢肯定,他身材高大,但臉色蒼白,袖口露出藍色的護腕;他老坐在那兒擦皮鞋,伴著滾木球小巷的轟隆聲,周圍全是綠鬆石。
不過,當我要勾勒“包打聽”的形象時,想象的畫布卻變成了一片空白。我設想,他有一種可以折散的微笑(好似齜牙露齒的笑容),連接的袖口,就這個樣兒。為了弄清楚他的特征,我首先向一位新聞記者請教。
“嗨,”他說,“‘包打聽’界於流浪者和俱樂部成員之間,當然也不完全是,他適合於出席菲什先生的招待會和私人拳擊賽之間的場合。但是,他既不屬於蓮花俱樂部,也不屬於傑裏·麥蓋根馬口鐵工人學徒左鉤雜燴協會。我真不知道該如何確切地描述他。哪裏發生什麼事,你就會在哪兒見到他。是的,包打聽是這種類型的人。每天傍晚,他穿得整整齊齊,熟悉內情,對城裏的警察和侍者直呼其名。不過,他從不伴隨氫化物旅行。通常情況下,他獨自一人,或者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這位記者朋友告辭離開,我信步走到街上。這時候,麗都街的三千一百二十六顆電燈泡亮了。街道擁擠不通,但沒能擋住我向前。妓女的眼光刺在我身上,對我毫發無傷。就餐人、城市守護神、售貨女郎、騙子、乞丐、演員、強盜、百萬富翁和外地人,他們從我身邊匆匆而過,忙忙碌碌;有的閑逛,有的鬼鬼祟祟,有的昂首闊步,有的急轉而去,可我並沒有留意他們。我熟知他們,早已明察他們的內心世界,他們也不是我尋找的目標,我要找的是“包打聽”。他是一種類型,不找到他——一種活板印刷——將會成為一大過失。不過找起來卻非常困難,但我決不會放棄。
我們以道德方麵的題外話繼續下去吧。目睹一家老小閱讀星期天的報紙令人感到由衷的喜悅,各版分頭閱讀。爸爸向前躬著身子,正熱切地審視那頁印著年輕太太在開著的窗口作操的照片;媽媽正興味十足地竭力猜著填字遊戲中的字母;年紀最大的女兒們正急不可待地仔細閱讀金融報導,因為上星期晚上某個年輕小夥子說他曾搭乘威利航班飛機;而正在紐約上公立學校的十八歲的兒子卻聚精會神於每周一篇講述如何改製舊襯衫的文章,因為他希望在畢業典禮那天獲得縫紉獎。
祖母花了整整兩個小時翻閱喜劇副刊,嬰孩小托蒂盡其所能隨著她那不動產轉讓而搖來搖去。這幅畫麵是用來消除疑慮的,因為幾行故事一滑而過,使你稱心如意。它給人增添一種烈性飲料。
我走進一家咖啡館,要了一杯飲料,當我剛把調製飲料用的蘇格蘭威士忌的熱湯匙放下,有個人就抓起了它。於是,我問他是怎樣理解“包打聽”這個俗語、名稱、描述、稱謂、刻畫或稱號的。
“嗨,”他小心地說,“他是個飛行員,慣於通宵達旦的攻擊——明白嗎?他是你在平頂與脊之間的任何地方都難於碰上的性情激烈的睹徒——懂嗎?我估計就這個意思。”